第六章 The Intellectual in Auschwitz 知识分子在奥斯维辛(第3/8页)

为我们指派的“平民”工头也是临时的。他是一个年过中旬的德国人,给人的印象是个好人。他被我们的笨拙吓了一跳。我们试着向他解释——我们中几乎没人用过铁锹。他不耐烦地端了端肩膀:真该死,我们都是穿着条纹囚衣的犯人,而且还是犹太人。每个人必须工作,因为“工作使人自由”,这不是写在集中营的大门上吗?这不是笑话,事情就是这样。好吧,要是我们不知道如何工作,那么我们就不得不去学习。我们都是资本家,不是吗?这是我们罪有应得,今天轮到我了,明天就轮到你们。有些人拒绝劳动,当“卡波”检查时,他们就迎来集中营生涯里的第一次挨打;另一些人则变得情绪低落;还有一些人(包括我)困惑地发现这里没有别的出路,最好的办法就是学习如何使用镐头和铁锹。

尽管如此,不像埃默里和其他人,我并不因体力劳动而感到过分的羞耻;显然我并不是个十足的“知识分子”。但是,为什么不呢?我有学位,货真价实,但我是靠着命运的眷顾(也许我不配享有这份幸运);我的家庭有足够的钱送我上学。我的许多同龄人从十几岁起就开始从事体力劳动。我不是想要公平吗?好吧,我得到了。几天后,我的手脚就满是水泡和感染,我被迫改变了想法:不,你甚至不能充当一个蹩脚的挖土工。我不得不赶忙学习一些基本的技能,那些不幸之人(在集中营里,他们就成了最幸运的人)从童年起就掌握的技能:抓握工具的正确姿势;手臂和躯体的正确动作;如何处理疲劳和忍受疼痛;什么时候应该停下来,以免让自己精疲力竭,哪怕被“卡波”或法本公司(IG Farben)的德国“平民”拳打脚踢。拳头(我在其他书上说过)往往并不致命,但体力崩溃是致命的。一记技术熟练的重拳,本身便含有“麻醉剂”,同时作用于你的肉体和灵魂。

除了工作,集中营的营房生活更让受教育者感到痛苦。这是霍布斯(Hobbesian)式的生活,所有人与所有人之间的一场不间断的战争。(我重申:这是奥斯维辛,1944年集中营世界的首都。其他地方,或其他时期,情况可能有所不同,也许更好,也许更坏)党卫军当局的拳打脚踢是可以接受的,它可以被理解为一种“force majeur”(不可抗力)。但在另一方面,来自狱友的拳头是无法接受的,因为这是意料之外的、缺乏规则的,而有教养者往往不知道如何还击。而且,在体力劳动中,可以找回一些自尊,哪怕最繁重的劳动,人们也可以去调整,去适应,甚至把它看作是苦行主义的一种原始形式,或者,取决于不同的性格,把它视为康德拉(Conradian)式的“自我考验”,对于自我极限的认识。而要接受营房常规要困难得多:正如我在上一章(无用的暴力)中所描述的,要用一种完美主义的、白痴般的方式去整理床铺;用一块肮脏的湿布擦地板;一声令下,就穿上或脱掉衣服,在无数次的虱子检查、疥疮检查、个人清洁检查中,展示自己的裸体;拙劣地模仿军国主义的“密集队形”操练,在党卫军军士的猪猡肚子前,利索地执行“向左看齐”和“脱帽”。这的确会让人产生一种贫乏感,恶性地退化到初期的阴郁状态,缺乏教导和关爱。

埃默里-梅耶确认,他也遭受了我在第四章中所描述的语言上的巨大痛苦,但他的语言是德语。他所遭受的痛苦与我们不同。我们听不懂德语,回归到一种又聋又哑的状态:如果我可以这么说的话,所遭受的精神痛苦大于肉体痛苦。而他所遭受的痛苦正因为他的语言是德语,因为他是一位语言学家并热爱他的语言,就像雕塑家目睹自己的雕塑被污染或损害一样感到痛苦。所以,知识分子在这方面所遭受的痛苦不同于未受过教育的外国人:对于后者,听不懂集中营里的德语这一事实威胁到他们的生命;而对于前者,这是他能听懂的一种原始的黑话,但在他试图说出这种语言时,他的口舌仿佛受到炙烤。后者是被流放者,而前者是自己祖国的陌生人。

关于狱友之间的拳脚冲突,在他的另一篇文章里,埃默里描述了一段重要的往事,他的语气不无兴致,而且在回想中颇感自豪。这应该包括在他那“以牙还牙”的道德观中。

一名普通罪犯,是个身材魁梧的波兰人,因为一件小事打了爱默里的脸;而他并非因为动物般的本能,而是出于对集中营这个错乱世界的合理反抗,竭尽全力进行还击。“我的自尊”,他说,“完全在击中他下巴的那一记拳头中;但最后,身体过于弱小的我,屈服在无情的打击下。但这并不重要。尽管浑身累累伤痕,但我对自己很满意。”在此,我必须承认我如此的低劣:我从来不知道如何“以牙还牙”,既非出于福音传道般的圣洁,也不是因为知识分子的高贵,而是由于内在固有的软弱无能。也许因为缺乏严肃的政治教育,事实上,并没有哪个政治程序不允许反抗——哪怕最温和的、最排斥暴力的政治纲领,也不会禁止任何形式的积极抵抗。也许是缺乏身体上的勇气。当面对疾病和危险时,我从来不缺乏这样的勇气,但在面对一个人类的侵扰和挑衅时,我就失去了所有的勇气。自我记事以来,就从来没有“拳来拳往”的经历。但我并不后悔缺乏这方面的体验。其实正是因为这一点,才让我作为一名游击队员的生涯如此简短、痛苦、愚蠢而悲惨:我扮演了一个并不属于我的角色。我钦佩埃默里内心的改变,他勇敢地决定走下象牙塔而走上战场,但这在过去以及现在都超越了我的能力范围。我钦佩他的行为,但我必须指出,他的选择延伸至他走出奥斯维辛之后的整个人生,让他归于一种艰苦而不妥协的生活,从而难以在生活(事实上,生存)中寻找乐趣。那些对整个世界“以牙还牙”的人,捍卫了他们的尊严,但会为此付出极高的代价,因为他们必然会失败。埃默里自杀了,在1978年,萨尔茨堡(Salzburg)。就像其他自杀一样,人们提出了各种各样的解释。然而,从事后来看,奋然反抗波兰人的故事也提供了一种解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