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第3/5页)
还有更复杂的情形。岛上本已形成的美元货币体系被三种互不相容的硬币体系打破了:十美分等于一美金;八个西班牙雷亚尔也等于一美金;四个英镑先令也等于一美金。先令还可以用凿子砸开,这样一美金还可以等于八个便士。美元毛票和雷亚尔的纸币大小差不多,玉珍尽量收雷亚尔,用美国毛票找钱。夏威夷人哄骗华人说,一张价值十美分的纸币跟一张十二点五美分的雷亚尔等值,于是他们之间经常发生冲突。
满基夫妇做到第五批芋粉酱的时候,门外的白旗已经很久无人问津了。某天,一个肥胖的夏威夷女人悠闲地逛了进来,用手指蘸着紫色的芋粉酱尝了尝。她露出明显的不悦,嘟囔道:“我要三份,半价,用美元角子。”
玉珍没法接受。她的体重只有对方的三分之一,却跳过去推着那女人的后背,把她推到大街上。可那肥胖的夏威夷妇女扇了她几个耳光,轻巧得就像赶走一只苍蝇。后面追上来一大群看热闹的人,惹得惠普尔大夫也走到院子里给她下了命令:“不许再卖芋粉酱了。”
满基怒不可遏,他估计这下损失了不少钱,责怪妻子怎么这么笨,连芋粉酱都做不好。接踵而来的是更大的困难。姬家现在积压了好几加仑丑陋的芋粉酱,玉珍命令每个人都必须用它来代替稻米饭。丈夫勇敢地吞下难以下咽的糨糊,哭丧着脸,却发现他的儿子们喜爱芋粉酱胜过稻米。
他把饭碗往桌上一摔,吼道:“到此为止!合同一到期,咱们就回中国。”
“咱们再签五年吧。”玉珍求他。
“不行!”满基大发雷霆,“我儿子居然爱吃芋粉酱,不爱吃米饭,这种日子一天也忍不下去了。他们都不是中国人了。”他做了个手势,叫人倒掉芋粉酱,但玉珍死活也不让。“好吧,五洲姨娘。”他嘟嘟囔囔地说,“我吃掉这碗芋粉酱,但到时候我非得回中国不可。”春发叔在加利福尼亚州赚到了一百万美金的真金白银,然而他这位侄儿在夏威夷显然是难以青出于蓝了。
然而,这场芋粉酱风波到底还是有了转机。玉珍不知疲倦地做着试验。她发现,要是把芋头秆削成一小截一小截的,再用浓盐水浸泡,桶上面用石块压上密封,最后,茎秆就能腌成咸菜,配上蒸鱼或者猪肉,滋味好极了。这项发明给她的芋头地带来了一笔意外之财。把芋头花当蔬菜卖,叶子当作菠菜,生的球状根茎卖给福特大街上夏威夷人的芋粉酱工厂。她自己留下芋头秆,用盐渍得恰到好处,码在两个篮子里,挑在肩上的扁担里。她光着脚走街串巷,兜售她的中国腌菜。惠普尔大夫看着她从一败涂地到打了个漂亮的翻身仗,有天对玉珍说:“姬太太,你还记得那天我说过的那块田吗?“
玉珍的眼睛亮了,惠普尔看到她急不可耐地等着自己说下去,于是不慌不忙地说:“我仔细想了想,那块地不值钱,所以我不想卖给你。”玉珍的脸霎时愁云惨淡,惠普尔为自己的小伎俩感到很不好意思,马上加了一句,“我想送给你,姬太太。”
玉珍那时只有二十二岁,可她却觉得,自己像个活了很久的老太婆.这件事她已经等了好久,现在才刚刚发生。她的杏眼之中含着泪水,两只手紧贴着身体侧边。玉珍心中暗想:“这土地就要归我了,这檀香木之国的肥沃土地。”想到这里,两颗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了下来。她像一位忠贞的妻子那样说:“五洲的爹叫我别想着这里的土地了。我们很快就会回到中国。”
“那太糟了。”惠普尔答道,打算忘掉这件小事。
但在这个固执的客家女人心里,那种从世代祖辈那里继承来的对土地的渴望如同翻江倒海一般。她木呆呆地站在惠普尔家的草地上,看着惠普尔医生从她身边走开,连同那唯一的被救赎的机会——他许给她土地——她用比自己预料得强烈得多的力气大声喊道:“惠普尔医生!”
老科学家转过身来,看出女仆身上深深的苦楚。他走回她的身边问到:“姬太太,什么事?”
一刹那间她又犹豫了,泪水沿着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脸颊滚滚而下。她说不出话来,只是直勾勾地看着他,嘴巴嗫嚅着发不出声音。最后,玉珍用失了魂的声音道出了自己的决定:“五洲的爹回中国,我留下。”
“噢,不行!”惠普尔医生马上打断了她,“妻子必须跟丈夫在一起。任何情况下,我都会把那块地送给你的。”
一想到即将到手的土地就要成为泡影,玉珍便惊恐不已,这个小个子女人的胆子突然壮了起来,轻声说了实话:“他不是我丈夫,惠普尔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