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梦醒之后:散文在“战斗”与“闲适”之间(第12/12页)

今夜林中月下的青山,无可比拟!仿佛万一,只能说是似娟娟的静女,虽是照人的明艳,却不飞扬妖冶;是低眉垂袖,璎珞矜严。

流动的光辉之中,一切都失了正色:松林是一片浓黑的,天空是莹白的,无边的雪地,竟是浅蓝色的了,这三色衬成的宇宙,充满了凝静,超逸与壮严;中间流溢着满空幽哀的神意,一切言词文字都丧失了,几乎不容凝视,不容把握!

今夜的林中,决不宜于将军夜猎——那从骑杂杳,传叫风生,会踏毁了这平整匀纤的雪地,朵朵的火燎,和生寒的铁曱,会缭乱了静冷的月光。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于燃枝野餐——火光中的喧哗欢笑,杯盘狼藉,会惊起树上隐栖的禽鸟,踏月归去,数里相和的歌声,会叫破了这如怨如慕的诗的世界。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于爱友话别,叮咛细语,——凄意已足,语音已微,而抑郁缠绵,作茧自缚的情绪,总是太“人间的”了,对不上这晶莹的雪月,空阔的山林。

今夜的林中,也不宜于高士徘徊,美人掩映——纵使林中月下,有佳句可寻,有佳音可赏,而一片光雾凄迷之中,只容意念回旋,不容人物点缀。

我倚枕百般回肠凝想,忽然一念回转,黯然神伤……

今夜的青山只宜于这些女孩子,这些病中倚枕看月的女孩子!

这是现代散文,但有几分宛若古文。用词典雅,如“璎珞”、“火燎”、“踏月”、“倚枕”,都是积淀着深厚文化底蕴的意象。注重色彩搭配,浓黑,莹白,浅蓝,和谐而素净,令人浑浊销尽。连续四段“今夜的林中,不宜于……”段落齐整而段内自由,正是和谐含蓄的标志。虽是诸多“不宜”,但那“不宜”的描写已经画出了四幅优美的丹青。这丹青出自一个“黯然神伤”的倚枕病女,这里道出了冰心体的一个“象征”,冰心的文章之魂是一个“病中倚枕看月的女孩子”。“倚枕看月”是其美,而“病中”则是其弱之所在。瑰丽、清新、生动、凝练,在朱自清那里是浸润在整个文脉里,而在冰心处更多表现为语言的技巧。周作人说冰心“在白话的基本上加入古文、方言、.欧化种种成分,使引车卖浆之徒的话进而成一种富有表现力的文章,这就是单从文体变迁上讲也是很大的贡献了”。周作人还说冰心和徐志摩可以“归在一派,仿佛是鸭儿梨的样子,流丽轻脆”。这话其实是周作人作为一个南方人的外行之言。徐志摩的所谓“流丽轻脆”在较大程度上是故意模仿和造作的,如他的《汉姆雷德与留学生》一文中说:

我们是去过大英国,莎士比亚是英国人,他写英文的,我们懂英文的,在学堂里研究过他的戏……英国留学生难得高兴时讲他的莎士比亚,多体面多够根儿的事情,你们没到过外国看不完全原文的当然不配插嘴,你们就配扁着耳朵悉心的听。……没有我们是不成的,信不信?

不但文章显露出十足的浅薄忘形,就连用词也是刻意模仿北方俗语而没有融化,“多体面多够根儿”的误用尤其令人恶心,仿佛看见一名恶少在炫耀他的赃物。而冰心则把各种语言成分“化”到了一处。她的宗旨是:“文体方面我主张‘白话文言化’,‘中文西文化’,这‘化’字大有奥妙,不能道出的,只看作者如何运用罢了!”冰心的努力实际是再造现代中国的书面语,她和朱自清等人一道,用卓绝的成就为20世纪中国散文的规范化树立了明亮的灯塔。实际上,1921年前后,正是现代汉语的再造期。文学从来是民族语言发展的火车头,一个民族的成员不可能都写出鲁迅和周作人那般举重若轻和举轻若重的天人之文,但今天的青年学生普遍能写出比较标准规范的作文,全社会拥有一个大致稳定的文章优劣法度和有效的感情信息交流文体,这在很大程度上是要归功于以“冰心体”为代表的早期现代散文的。

从随感录、语丝体,到美文、闲话、冰心体,1921年前后,现代中国人会“说话”了。莫里哀的喜剧《贵人迷》中的主人公得知自己说了四十多年的话原来就是“散文”时,非常高兴。一个民族散文的丰富多彩,就意味着这个民族话语方式的丰富多彩。1921年前后中国散文所体现出来的“话语大合唱”,确实令人鼓舞。当然,各个声部并不势均力敌。周作人晚年致鲍耀明的手札中说:“我的散文并不怎么了不起,但我的用意总是不错的,我想把中国的散文走上两条路,一条是匕首似的杂文(我自己却不会做),又一条是英法两国似的随笔,性质较为多样。”周作人还在《地方与文艺》中对这“两条路”做过解说:“第一种如名士清谈,庄谐杂出,或清丽,或幽玄,或奔放,不必定含妙理而自觉可喜。第二种如老吏断狱,下笔辛辣,其特色不在词华,在其着眼的洞彻与措词的犀利。”可以说,这两种散文以及它们的支流在1921年及以后数年都得到了良好的发展,清丽、幽玄、奔放……司空图《诗品》中的24种风格都不难在那些散文中进行指认。如果说战斗是黑色,闲适是白色,二者之间的过渡组成了色彩斑斓的七色光,那么这张光谱在20年代的中国是非常清晰和非常完整的。它充分说明那时的中国,已经进入了“梦醒时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