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3/5页)
县长一脸茫然。
王团长急忙把李明强拉过去,又给县长小声地讲了李明强上戏校的故事,使出了他演员的工夫,绘声绘色,县长大笑说:“初生牛犊啊!”
后来,王团长告诉李明强,那天接电话的男人根本不是县长。李明强很失望,团长说:“不管咋说,你总算没埋没。好好干,要当名演员。”
李明强结结实实地给王团长磕了个响头。王团长背过脸去,他知道这孩子练功练得屙血。走时,王团长反复地唱着一句样板戏——“穷人的孩子早当家”。
一九七一年,正是革命现代京剧《红灯记》、《沙家浜》和《智取威虎山》三大样板戏唱得最火的年代,每个剧团包括业余宣传队都在排演这些剧目或片段,有的也排演一些群众喜闻乐见的应时相声、小品。《小犟从军》,就是李明强所在剧团,为配合国内反对苏联入侵我西北边疆排演的豫剧。李明强被从戏校选入剧组,担任了小犟这一主角。当时,戏校的学生,除了学一些语文、数学、常识外,还学唱一些重新填词和修改的革命历史歌曲,如《工农一家》、《抗战歌》、《毕业歌》、《大刀进行曲》、《战斗进行曲》等。《毕业歌》的歌词就是根据聂耳创作的乐曲重新填写的:
同学们,大家起来,
奔向那抗战的前方!
听吧,
抗战的号角已吹响;
看吧,
战斗的红旗在飘扬。
我们紧跟共产党,
拿起枪!
我们誓死保卫祖国的边疆,
我们决心把侵略者彻底埋葬!
我们要和工农在一起,
筑起那铁壁铜墙!
全国人民团结起来,
迎接那民族解放的胜利曙光。
前进!
前进!
军号已吹响。
同学们!
同学们!
快行动起来,
奔向那抗战的前方!
前方!
李明强非常感谢王团长给他到戏校学习的机会,何况他来得是那么地不容易。他清楚地知道,只有在这里苦练,才能“迎接自己解放的胜利曙光”。别人练一个小时,他练两个小时,整日谱不离手、曲不离口。每天早晨到河边吊嗓子,他都是最早一个去,最晚一个回。他想,他和杜甫出生在一个窑洞,杜甫成了诗圣,他成不了诗圣,当个名演员也成。诗人太穷,演员能挣大钱,著名豫剧表演艺术家常香玉也是巩县的,她的生活就比杜甫强多了,还给抗美援朝的志愿军捐献一架战斗机呢。
转眼到了五月,中原大地满眼是绿。
这天,李明强与演员们早早起床到石子河畔吊完嗓子,回到剧团的时候,太阳已由火红变成了金黄,照在院里那棵三人合抱粗的老槐树上,透过那半个院子大的伞状树冠的枝叶缝隙,给地上丢下一块块碎金子般的光点。王团长站在树下,问李明强:“小犟,十岁了吧?”
自从李明强演《小犟从军》出了名,剧团里的人都说他整个一个活脱脱的“小犟”,所以都叫他小犟。
“过几天生日。”
“好,都十岁了,成大孩子了。长大了,长大了。”王团长叹口气,又说:“小犟,你是个懂事儿的孩子,我非常喜欢你。可是,可是,县里不让咱剧团办戏校了,你得先回去,以后剧团需要了……”
“我知道,您甭说了。”李明强两眼盯着地,他知道,村里响应上级号召,以阶级斗争为纲,搞大寨田,要砍了果园,在山沟里搞人造小平原,他爸爸抱着果树不让砍,冲那些都不愿让砍又敢怒不敢言的山民们喊:“都抱住树,要砍就让他先砍了我们。”山民们看着支书张洪和他们的一帮亲信及民兵,谁也不敢动。李明强的爸爸就冲到张洪面前喊:“这是村里的摇钱树啊,你要砍就先砍了我吧!”
张洪鼻子哼了一声:“绑!”李明强的爸爸就被民兵拳打脚踢一顿后绑了起来,头上戴了顶白纸糊的尖桶高帽,写着“老右派反对农业学大寨”,押着在村里游斗了三天。“四类分子”的孩子不能参加宣传队,在西流村小学李明强就知道,他能在县戏校待上半年多就很不错了,况且这次爸爸“反对建大寨田”已经报到了县委。王团长说县里不让办戏校只是个借口,他是不想伤李明强那幼小的心。
“那,你吃过饭到食堂把账算算。”
“嗯。”李明强想哭,但他告诉自己不能哭。他咬咬牙,低着头,从四十五度的方向瞥着王团长。王团长像是偷了人做了亏心事似的也低着头,用脚踩那碎金子似的光斑,不敢正看李明强一眼。李明强的嘴角便泛出了那种带有讽刺意味的笑,抬起头,挺起胸,向宿舍走去。走着走着,眼里便涌出了泪水。
李明强没有去吃饭,也没有去算账,他把小铺盖卷儿用绳子捆好,就躺在硬铺板上,眼睛盯着屋顶发呆。他不想走,又想不出留下来的办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