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第2/12页)
他无法回避这个问题,如同他现在开始后悔自己竟然会选择来这样一个连队,这种过程太痛苦了,几乎使他快被那个过程给同化了,他只是那个过程的一些细节。
王青衣回避着他的眼睛。他觉得成天可能早就感到了他来骑兵连的一些想法,既是不知道,当骑兵连消失的那天,他同样可能感受到,那时候,他可能在他们的眼里会一下子变质掉。他心绪复杂地把那张纸从桌子上拿起来,是军分区发来的一份密码电报,上面只有一行字:军区工作组一行六人,由军分区李司令带队,到你连检查工作。时间竟是明天。天,这么多的事,一下子堆到了一起,昨天刚走了一个考察队,现在又忽然来了一个工作组,什么人组成的工作组有这么高的级别,要军分区的司令陪着?
他疑或地看着成天。
“我通过电台要通了军分区的李参谋,我问他工作组来这儿干什么?这家伙一直不肯说,一直在含糊着,后来我就问他,他们是不是来专门搞什么撤编的事,他沉默不语。沉默就是表示同意呀。后来他还暗示我,军分区李司令来,是打前站,可能军区兰副司令也要来。兰副司令是骑兵连的第一任连长,他忽然来这儿,我猜只有一个可能,他是做最后的告别呀?”成天的神情暗淡。
王青衣听得有些呆然。事情出现得太快了,他此前一直在心里暗自着急,但一下子来临了,他却有些不安起来,而更让他吃惊的是,兰副司令竟然要来,很显然,他是来最后看一眼自己的老连队,老人心态呀,一种最后的怀旧,可是他的到来,会给骑兵连最后的告别带来多少可供回忆的诗意哪?
王青衣艰难地选择着说话的语气,对于一个知道整个事情的发展与结果的人,一下子退回到与一个刚刚开始历经的人的共同的心态上来,对他来说,太难了。而且那种纯情感的东西,他基本上找不到一种可以依靠的点。他的表情与态度只能是一种旁观者的了。他说:“我们面临选择,横竖都得一定终身了。我……也是骑兵连的一个,可是我们无法选择自己的命运,可能我们现在到了要离开这支队伍的时候了,我想,我想我们得把这个消息封锁到最后那一刻。否则,正个骑兵连一下子就会大乱,人心会成为散沙,再说,也许可能这一切只是一种猜测,万一……”
“是呀,我们总是可以在万一中找到最后一点生机,最后一点生机呀?”成天把碗中酒饮尽,苦笑着说:“……我的心太乱,从没有今天这么乱过,我以为自己可以对这一切安之若素,可是我想错了,一下子来了这么多的事,我都有些糊涂了,刘可可出现了,考察队出现了,工作组又要来了,还有这个连队可能也要消失了,我……我怎么可能静下来哪?”
王青衣欲言又止,看着他,忽然问:“假如这一切是真的,你会怎么办?”
“不知道,我看不清楚,我的许多东西一下子就破碎了,没有了任何的意义。记得我搞的那本书吗?我用了十多年来完成一个人的遗愿与自己的梦想,可是我完成了又如何,那样一本讲着骑兵的书,对于一个已经没有了骑兵的世界,又有什么用?我没想到,一本讲述一个人关于骑兵的梦想的书,竟然完成在骑兵消失的时代,这也可能是一个可怕的宿命吧。”成天的眼中闪着晶状的泪光,他几乎是在长啸了。王青衣被成天的话给弄呆了,是呀,一个人的一生,甚至于他的理想,在这样的时代又有什么用?
他下意识地端起酒碗,无声地与成天相撞,俩人心境各不相同地一饮而尽。
王青衣觉得此时再讲任何话都有些多余。成天的脸上渗出丝丝汗珠,那些东西都是酒呀,酒气在他的脸上与身上四处游走,使他也如同一滴酒了。成天继续说:“奶奶在我当兵走时,对我说,孩子,你是一个牧人,记住自己的牧场与故乡,永远不要忘了呵?我是没有忘呀,我的奶奶说得对,我就是一个牧人,一个真正的牧人,这可能就是我今后的一生了……我的家乡乌珠穆泌草原上,那里到处都是牛与羊,还有低得可以呼吸到的兰天呀……”成天仿佛沉浸在他的一种回忆里,他一边喝着酒,一边轻声地唱了起来:
要去放羊不让去
不让去就算了吧哎
要去见我那心上人
谁又可以把我阻拦不让去
他反来复去地唱着这几句话,慢慢地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小得只剩下了一点点的呼吸,接着响起了轻声的鼻鼾。王青衣看到,成天醉倒在桌子上,他的全身都扑了过去,只有右手仍然抓着半碗酒,那酒一直就那样端着,在他的呼吸声中,上下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