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第10/11页)

可这种拒斥换来的只是重新的接近,她对单一海有种奇怪的感情。觉得他和自己的命运相似,都是在爱情中遭致巨大不幸的人。即使单一海从未向她倾诉过他的爱情,她也看出来了,他对那个她不知名的女孩爱得很深,可却似又囿于某种难言的隐疼,有深爱必有深痛。可那天她听到他的叹息后,脑际竟泛起某种隐约的失意,连她也不太清楚,只觉得情绪突然下降。她奇怪自己的这种心情,却又无能为力。

她想,人一生只配有一份情感,失败的或者美满的。很不幸,自己被失败的阴影给罩上了,那也是命定的。她将终生拥有它,之后是逃开它,或者逃开一切情感。她对所有情感都产生深深的疑虑,甚至恐惧。当单一海终于向她表白时,她除了震惊,便是深深的拒斥。女真那天把自己撕开,其实只是想把自己袒露给他,之后坚决地看他悲痛离去,然后把她遗忘掉。尽管这很残忍,尤其对一个爱自己的人来说,几乎就是一种伤害。可你爱我,就得爱我的一切,包括这种情感,否则,这种爱至少是不完整的,也无法经受住深刻的考验。

她没想到,单一海会去找她。而奇怪的是,自己竟然在绝望中所想到的人仍是他。人只有到了最后一刻,才会想到自己最该干的事啊!那一瞬,她下意识地想要告诉他,自己爱他,可当他坐到自己身边时,她却一下子无言了。她只是默默地感受着那种深深的情感。其实只有被爱着,才是幸福的哪!她的脸上浮出一种淡淡的笑容。这时,额角又深深地被牵疼了。那种异疼使她忽然意识到什么似的,掀开被子,扑到窗前悬挂的那面镜子前。那面镜子镶在白墙上,远看只是一片宁静的晶白。她刚一走动。大腿部静静地揪扯着,那儿的伤口还没愈合呵!她竭力稳住,不使自己疼倒。然后,一步步地挪到那面镜子前,镜中清晰地显出一个可怕的形象,她有些陌生地看着镜中的那张脸孔。逐渐,她从中找出了熟悉的那个自己。哦,这就是自己吗?她出奇地平静。仿佛只是看着别人的脸而自己只在内心中品味那个人的情感,心中竟多了种新的感觉,她用手轻抚自己露出来的一点皮肤,按按,皮肤细微地弹动着。这个念头让她又激动又紧张,她是医生,知道满头纱布只不过是掩遮住伤口,防止病菌的入侵而已。女真看着镜中那个头影,轻轻地撕开。纱布在手里一层层剥净。每剥一下,她的心就刷地抖动不已。感觉有种被剥去衣服的清凉感。最后一圈纱布终于卸下来了,一张面目迥异的脸孔凸现在镜中,睁着双陌生的眼睛,平静地注视着她,左脸半边儿上,缝补丁似地盖着一大块更加细密的针孔,它们此时已镶进自己的皮肤。几天后,细线拆除,那些针孔将逐渐和这块皮肤长合,直到长得密不透缝儿,四沿只有点点的细针尖似的痕迹。她有些呆然地凝视那半边脸,渐渐地她看出了新的感觉。左脸明显地凸肿了起来。脸孔失去了原先的谐调,而使原本生动的眼睛显出了呆滞。两边的眼睛仿佛对立似的,各自呈现着一种眼神。嘴角奇怪地下坠着,显着有些斜歪。

……这就是我吗?她静静地打量自己。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一样,内心竟涌起一种麻木般的好奇。她原以为自己看到这张脸肯定会万分沮丧,或者一下子丧失所有的自信。哎,她没想到,经过这么一番生死挣扎,竟带给自己这么一种深刻的感受。她平静的欣赏自己,像看一个熟悉的陌生人,那含笑的注视竟如此平静,且有着更深的淡淡的满足和幸福。后来,连她自己也吓了一跳,自己居然有这样的心境。哦,她对着镜中的那个自己想清楚了,自己能够坦然地面对这一切,其实只是因为那次变故已让她的内心一下子升到了另外一个层次。从生到死,从死再到生,没有哪一个人不会被这种奇异的经历所震惊的,哪怕是一种伤害,它也可以让你对伤害的认识产生一种新的视角。她抚抚镜中的自己,内心充满豁达和平静的笑意。她想清楚了,自己没觉出意外或者伤感,是因为她经历了这种意外。她静静地站在镜前,良久,一动不动地看着,似乎永远看不够似的。忽然她想,自己也该走了,后天拆线,就回去,就去找到单一海,告诉他,我还爱着他……只是,他还会接受我的这张脸吗?

……女真察觉到身后响起轻微的脚声,那声音在她的身后停住,之后便是深深的沉默,女真觉察出被注视的灼烧,她隐忍住不往身后瞧,等待那个人先开口。她不想一转身,把对方给吓住。那个人站在身后半晌未动,那种静止令她觉出某种压抑。她忍不住回过来,不由吃惊了。站在门口静立不动的居然是单一海,他的脸孔瘦了一大圈,右手吊在胸前。还好的左手揍着一大堆鲜花,静静地笑望着女真,显然是想让她大吃一惊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