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1934年12月2日 新圩、文市之间的三十四师阵地(第2/3页)

敌人退下去了。特务连长和他带上去的那三十多名战士,一个也没有回来。

陈树湘决心收缩阵地。他打电话给万世松,要他带二营集中到主阵地上来。他告诉万世松,目前的作战方针是:“拖住敌人就是胜利!”“战斗到最后一分钟,战斗到最后一人,战斗到最后一口气!”

说起来,这是陈树湘的历史局限。他是一个起义的旧军人,宁都起义使他接受了革命思想,却没有改变军事素质。“身当恩遇恒轻敌,力尽关山未解围”,“相着白刃血纷纷,死节从来岂顾勋”。对共产党以死相报,这便是陈树湘的军人魂。

万世松崇尚师长的忠勇,却不同意师长的决心。拼掉是没有意义的,即使能拖住东岸的部分敌人,也不一定有利于主力的西进,因为敌人太多了,杯水无补于车薪。再说,只有不被消灭,突围出去,才能真正长期地拖住敌人。革命需要的不是烈士,而是火种。

万世松的想法,是符合总司令部的指示精神的:突围,选取有利的地区进行游击战争。可是,真理,有时并不在权力一边。

万世松的二营撤到主阵地上。他是一位虽然年轻,党龄却很长的布尔什维克。他有义务再向师长力争,尽管这种提议很容易被视为怯懦。怕死,这是军人的奇耻大辱,但万世松并不怕造成这种印象,因为在历次战斗中他是以勇敢而闻名于五军团的。而且,他与陈树湘私人感情也很好。但事物注定是曲线的、复杂的,他有一个心理障碍,阻止他顽强地坚持自己的意见:他强烈地希望突围出去,重回苏区,是因为于都河畔,有人等他!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军人不是无情,而是克制。

敌人不愿再行肉搏,代之以炮轰。二营进入的是肢断躯裂、尸体累累、血迹斑斑的阵地。

“注意隐蔽!”万世松听到第一批炮弹的咝咝声。话音刚落,炮弹就爆炸了,像骤然卷起的狂飙横扫着山丘,大地发出了沉闷的哼哼声。弹片、沙石、染血的肢体、燃着火苗的树蔸、冒着浓烟的血衣、断折的枪支……汇成死亡的旋风,腾空迸射。草草挖成的堑壕和一排排旧的弹坑,重新崩塌下去,为一排新的、冒着黑烟的新弹坑所代替。整个大地发出火山爆发前的颤动,无论钻到哪里,都无法逃避犹如雷电交加呼啸而来的风暴。

十五分钟的炮火急袭,表现出敌人在黄昏前攻陷阵地的决心,用铁与火消灭红军夜间突围的希望。万世松以为这个阵地上只有他一人还活着。可是,他看到身体粗壮满脸污垢,脑袋上缠着肮脏绷带的一排长,从他前边阵地上猛地跳起来,挥着一把大刀向敌人冲去,这几乎是特务连长鲁莽行动的重复。有五个持枪的战士跟他冲进敌群。经历过这种战斗的战士,真是无所畏惧了。

万世松知道这种力量悬殊的拼杀是愚蠢的。打退敌人十次攻击而后灭亡,跟打退敌人十一次攻击而后灭亡的区别在哪里?他一时无法寻找到合理的答案。但他那种回到苏区去的强烈愿望,却在面临死亡时狂烈地增长起来。“中央苏区怎么样了?方丽珠现在哪里?师长的决心是不对的!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这是旧军队的观念。我是党员,应该抛开个人的杂念……”

连接师部的电线已经炸断,电话员也已阵亡。万世松时而匍匐时而跃进,冲过激战的地段去找师长,准备直言抗辩、据理力争。

师部已经不存在了:那里中了几十发炮弹。阵地是一片血迹。

“师长!”万世松哀嚎似地叫了一声,这是心灵的爆炸,飞溅的是血花;这是受了致命打击的人才有的那种惨叫,已经不像他自己的声音了。他眼里涌满泪水,扑进尸体堆中:“师长!师长!”他嘟念着,边找边啜泣。万世松既不抢救压在坍塌工事下面的参谋人员,也不顾阵地上激战的进程,一心要找到陈树湘。他身上粘满血泥,脸上挂着血泪,嘴里嘟念着“师长,师长!”

这是触目惊心的一幕,那种强烈紧张的寻找,极富悲剧色彩。他力气用尽了,颓然地坐在坍塌的工事边喘息。这时,他听见一个来自远方或是地下的微弱的声音:“老万!”

他愣怔了一下,清醒过来。循声望去,那里分明有两个业已牺牲的警卫员。他刚刚从那里走过,却没有翻转他们,这时他明白了。他们为了掩护师长,扑在他的身上。

“活着!”这是他突现的第一个念头,他迅速跑过去,推开警卫人员的尸体。他看到了满身血迹的师长,“这血也许是警卫员身上的吧?”这是他第二个念头。他看见师长那没有一丝血色的蜡黄色的脸。“师长!”他悲惨而又兴奋地叫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