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声(第3/3页)

“……”

“我今天哄了他一早上,以为囝仔人,一下就好,谁知这下又躲着房内了,我去探探!”

老妇说着,站身起来,贞观亦跟着站起;此时忽听屋内的孩子叫道:“阿嬷,赶紧,赶紧来看!”

“什么事啊!”

老妇才走二步,孩子已经从屋内冲出来;他手上握紧匣盒,眼神极亮。

“阿嬷,它们没死,它们还活着!”

“你怎么知晓——”

老妇就身去看,说是:“果然在动,唔,怎么变不同了?它们——”

孩子喜着接下说道:“它们变做蚕蛾了,它们咬破茧泡飞出来!”

怎样都形容不尽贞观此时的感觉,因为她心中的那块痂皮,是在此时脱落下来——孩子原先站的亮处,此时才看到她,忽又有些不自在起来。

“你还认得我吗?”

“认得——你是三天前那个阿姨……你要看我的蛾儿吗?”

“要啊要!”

贞观近到他身旁,见匣内一只只扑着软翅的蛾儿……她觉得自己的眼眶逐渐湿起;那蛾就是她!她曾经是自缚的蛹,是眼前这十岁孩童的说话与他所饲的蚕只,教得她彻悟——老妇想着什么,故意考她孙儿道:“阿通,你读到四年级了,你知晓蚕为什么要吐丝、做茧?”

孩子笑道:“知晓啊——蚕做茧,又不是想永远住在里面;它得先包在茧里,化做蛹,然后才是蛾儿,它是为了要化做蛾,飞出来——”

大信从前与她说过:十岁以前的人,才是真人——她团转了多久的身心,是在这孩童的两句话里安宁下来;怎样的痛苦,怎样的吐丝,怎样的自缚,而终究也只是生命蜕变的过程,它是藉此羽化为蛾,再去续传生命——贞观于此,敬首告别道:“阿婆,我得走了,我还得去坐车!”

“都快八点了,山路不好走;你不弃嫌,这儿随便住一晚,明早再走——”

“没关系,我赶一赶,可以坐到八点半发的尾班车,晚回去,家里不放心!”

“你说的也对;就叫阿通送你到山下!”

“不好啊,他还小——”

“你不知,他这山路,一天跑个十几趟,而且他带你走近路,走到仙草埔等车,只要十分钟——”孩子静跟着她出门,一路下山,他都抱着那匣子;贞观望着他,想起自己——贪痴未已,爱嗔太过,以致今日受此倒悬之苦;若不是这十岁童男和他的蚕……

“阿通,我……真的很感激你——”

“没有啊!以后你还会来山里玩吗?”

“我会来!”

候车处的灯光隐隐,贞观又将回到人世间,她在距离山下百余公尺处,停步下来:“阿通,车站到了,我自己下去,你也快些回家!”

“可是,阿嬷叫我送你坐上车!”

“还有廿分钟车才来,我慢慢下去正好;你早些到家,阿嬷也才放心——”

“好,那我回去了——”

“你要走好;阿通,谢谢——”

孩子像兔子一样窜开,一下就不见了身影;贞观抬头又见着月亮:

〖千山同一月,

万户尽皆春;

千江有水千江月,

万里无云万里天。〗

她要快些回去,故乡的海水,故乡的夜色;她还是那个大家族里,见之人喜的阿贞观——所有大信给过她的痛苦,贞观都在这离寺下山的月夜路上,将它还天,还地,还诸神佛。

戊午年 台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