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4×109年(第6/9页)

大房子背叛了她,而到头来杰森也背叛了她。杰森将许多科学概念呈献给她,仿佛送给她许多特殊的礼物。这一切曾经带给她许多安慰,仿佛牛顿和欧几里得共同谱出的一曲合缓的大调旋律。而如今,这一切却变得越来越陌生,越来越疏离。例如“普朗克尺度”:在普朗克尺度的标准下,所有的事物都不再是原来的事物了。例如黑洞:巨大到无法估量的密度将黑洞封闭在一个领域里,而在这个领域里,一切的事物不再有因果关系。当年,那只小狗圣奥古斯丁还活着的时候,她曾经告诉过我,每当她抚摸着小狗身上的毛,她就想去感觉它的心跳,感觉它活生生的存在。她不是去计算它的心脏跳几下,也不是去思考小狗身体的构成元素那无数核子和电子之间有多么巨大的空间。她希望的是,圣奥古斯丁就是圣奥古斯丁,自成一个完整的生命,而不只是结合了一堆骇人的器官与组织。她希望,在一颗垂死恒星的生命过程中,圣奥古斯丁并非只是那一闪而逝的演化附属品。她的生命中始终缺乏足够的爱与情感,因此,她不放过任何一个能够感受到爱与情感的短暂片刻,并且将那些片刻存放在属于她自己的天堂里,储存着,以便度过宇宙的冬天。

时间回旋的出现仿佛大剌剌地证明了杰森的世界观。也许,那主要是因为杰森毫无保留地投入到时间回旋的研究中。显然,在那浩瀚银河的某个角落里,有一种智慧生物。显然,他们和我们人类完全不同。他们拥有巨大无比的力量,具有骇人听闻的耐性,而且他们完全无视自己带给这个世界何等的恐惧。如果你试着去想象假想智慧生物,脑海中浮现出来的画面很可能会是聪明绝顶的机器人,或是具有不可思议能量的生物。但你绝对不会联想到一只手温柔的抚摸、亲吻、一张温暖的床或是几句安慰的话。

所以,她对时间回旋的仇恨是很深沉、很个人的。我总觉得,后来她会跟西蒙·汤森在一起,投入“新国度”运动,就是因为这股仇恨力量的引导。根据“新国度”教义的解释,时间回旋是神圣的事件,但也是次要的事件;那是伟大的事件,但没有亚伯拉罕的上帝那么伟大;那是令人震惊的事件,然而,钉在十字架上的救世主和空无一人的墓穴却更令人震惊。

我讲了一部分类似的想法给伊娜听。她说:“当然,我不是基督徒。而且,我甚至算不上是虔诚的伊斯兰教徒,因此当地的政府对我很不满。也许我就是像他们说的,被西方的无神论腐化了。其实,伊斯兰教本身也有同样的运动。大家总是喋喋不休地呼唤着‘马赫迪’,说‘达加尔’‘歌革’和‘玛各’喝干了加利利海的水。因为他们觉得这样的解释比较有道理。好了,你的身体洗好了。”她已经擦完了我的脚底,“你真的懂黛安内心的感受吗?”

懂?怎么样才算懂?我可以感觉得到,我可以揣测得到,我可以凭直觉感受到,可是,我不敢说我真的懂。

“说起来,也许火星人的药将会满足你的期待。”说着,伊娜把各种不同的海绵收起来,拿起那个装满温水的不锈钢脸盆走了出去。房间里只剩下我一个人在夜晚的幽暗中思潮起伏。

有一次,诊所里只剩下最后一个病人,伊娜用夹板固定好病人的手指,然后,等病人走了,她陪我在诊所里走了一圈。我注意到,伊娜的诊所有三扇门。

她说:“这一切是我花了一辈子的时间一点一滴建立起来的。也许你会觉得这只是个小诊所,不过,村子里的人需要这个地方,因为,如果病人生了什么病,在我这里先帮他们做一点基本的治疗再送到巴东的大医院去可能会比较好。从这里到巴东有一段距离。要是你只能搭公交车,或是路不好走的时候,路程就更远了。”

三扇门当中,一扇是前门,那是病人进出的门。

另外一扇是后门,门上有坚固的金属网。伊娜的电动车就停在诊所后面那片填土压平的空地上。每天早上,她都是从后门进诊所,晚上下班也是从后门出去,锁好门才离开。后门就在我房间的隔壁。村子里的清真寺大约在半公里外,每天早上,我都会听到召唤祈祷的呼声。日子久了,我逐渐发现,第一次召唤之后没多久,我就会听到她的钥匙插在锁孔里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

沿着走廊往前走,有一间厕所和一个摆着医疗用品的橱柜,第三扇门就在走廊的墙壁上,那是侧门。如果有人送东西来,她会从这个门收。伊安也喜欢从这个门跑进跑出。

伊安正如同伊娜所形容的那样,有点害羞,可是很聪明。以他的聪明,想遵照自己的志愿,拿到一张医学院的文凭应该没什么问题。伊娜说,他们家没什么钱,不过,如果他拿得到奖学金,就可以到巴东的新大学念医学院预科班,成绩优异的话,就可以想办法找人资助,去念医学研究生……“然后,很难说,也许这个村子里就会有另外一个医生了。我就是这么走过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