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自远方来(第6/7页)

当然,这趟任务原本就是有去无回的。宇宙飞船的设计是单程的。他心里想,如果他真的有机会回火星,那这张回程票必定是地球人的一番好意,而且注定是非常慷慨的好意。

即将把他推上太空的是那枚巨大的多节火箭,前端的太空舱是钢铁和陶瓷打造的,感觉很粗糙。被关进太空舱之前的那一刻,万诺文看着巴萨特旱地,看着那片一望无际的平原,看着平原上历经千万年风吹雨打所雕塑出来的山川和峡谷,心中百感交集。也许,这是他有生之年最后一次看火星了。

接下来的漫漫长途中,大半的时间他都在昏睡。药物使得他的身体代谢机能处于休眠状态。不过,那毕竟还是一段漫长的煎熬、严酷的考验。航行的过程很痛苦,而且对身体的损耗很大。时间回旋透析膜包围火星的时候,他还在半路上。接下来的旅程,万诺文是彻底孤立的。前面是地球,后面是火星,他和两个人类世界的时间联系彻底被切断了。在无边的寂静中,他一个人孤零零地守着一艘阴郁、灰暗的宇宙飞船,穿越漫无止境的无人虚空。他心里想,死亡虽然可怕,但他所经历的这一切和死亡又有什么不同呢?

他完全清醒的时刻越来越少。他强迫自己睡觉,沉溺在冥思与幻觉中以寻求慰藉。

从各方面看来,他的宇宙飞船都是相当原始的,但半智能自动驾驶和导航系统却相当精良,保存了大部分的燃料,并将其有效发挥在减速上,将宇宙飞船导入地球的高空轨道。底下的星球是一团漆黑的虚空,月亮像是一个巨大的转盘。宇宙飞船放出显微探测器,采集到地球大气层外围的样本。探测器在没入透析膜之前实时传送出逐渐红移的遥测数据,正好让宇宙飞船有足够的数据计算出切入大气层的角度。宇宙飞船配备了全套的飞行表面和空气动力刹车,还有可调整的降落伞。运气够好的话,这些配备将会带着他穿越浓密的乱流,抵挡高温,减弱冲力,安全降落在巨大星球的表面。只不过,成功与否多半还是要靠运气了。在万诺文看来,想过这一关,恐怕要靠奇迹出现了。他躲进一个装满保护胶的桶子里,抱着必死的决心,开始最后的降落。

醒过来的时候,他发现宇宙飞船只是轻微焦黑,降落在加拿大曼尼托巴省南部的一片油菜田上,四周围满了一大群皮肤苍白、光滑的人。他看得出来,有些人身上穿的是生物隔离防护装。万诺文才刚爬出宇宙飞船,立刻感觉自己心跳加剧。强大的地心引力使得他全身肌肉僵硬、疼痛,整个肺被浓密、凝滞的空气封住了。他很快就被送进保护装置,受到了严密的监管。

接下来的那个月,他一直住在一个透明的圆形塑料罩里。那里是农业部的动物疾病防治中心,位于纽约长岛附近海上的梅岛。他利用那段期间学英语。当时,他懂的英语都是从火星上古老的断简残篇中学来的,所知有限。他训练自己的嘴唇和腔调,设法适应英语的语音形式,绞尽脑汁搜寻适当的词汇来表达自己,跟他身边的陌生人沟通。那些人看起来表情严厉,要不然就是一副受到惊吓的样子。那段日子并不好过。地球人是一种瘦瘦长长的生物,皮肤苍白,没什么血色,和他从前解读古代文献所得到的印象截然不同。有些人苍白得像鬼魂一样,让他回想起“残火之月”的火星鬼故事。小时候听大人讲那些鬼故事,他常常吓得半死。他甚至会胡思乱想,哪一天半夜,会不会有一个白天看到的家伙从他床边冒出来,像火星传说里“披椰之鬼”一样,向他索要一条手臂或一条腿。他经常做噩梦,辗转难眠。

还好,万诺文那种语言学家特有的天赋并没有退化。不久以后,他被带去见了一些权力地位更高的男女。那些人比当初抓到他的人要友善多了。他逮住这个机会和他们培养感情。地球这个古老而令人困惑的文化里有一些社交上的繁文缛节。万诺文绞尽脑汁把这些社交礼仪学得有模有样。他很有耐心地等待着。时机一到,他就要说出自己的提议。他千里迢迢从火星带来的提案是两个世界的人类所付出无数代价的心血结晶,也是他自己冒着生命危险想达成的使命。

大概就在杰森说到这里的时候,我打断他:“杰森,拜托你停一下。”

他停下来:“泰勒,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问题。只不过我,我……有太多需要消化一下。”

“听起来还可以吗?你听得懂吗?但愿你听得懂,因为这个故事我可得说上好几遍。我希望自己讲得够顺。你觉得听起来还顺吗?”

“还蛮顺的。不过,你要说给谁听?”

“全世界,媒体。我们打算要公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