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水艇医生(第2/5页)
我几乎能听到鱼雷出膛的声音。
“二号发射!”他说。
第二枚无声无形的炸弹滑向无垠之境,直中船腹,我陷进沙发里。
“你,你!”我没头没脑地喊,“它!”我指着黄铜机械,“这个!”我摸着沙发,“什么情况?”
“坐下。”冯·赛费蒂茨说。
“我坐着呢。”
“躺下。”
“我宁愿坐着。”我不安地说。
冯·赛费蒂茨转动潜望镜,最高处的那个镜头以某个倾斜的角度,向我怒视。冰冷的玻璃散发着一股熟悉的恶毒,像极了他本人锐利的鹰视。
他的声音从潜望镜后面响起,回荡着:“你想知道,古斯塔夫·冯·赛费蒂茨,沃尔德施泰因男爵是如何受难,离开了冰冷的大洋深处,离开他亲爱的北海舰队,逃离他被击败摧毁的祖国,变成了这个潜水艇医生……”
“既然你提到了——”
“我从来不‘提到’!我只‘宣布’,而我宣布的一切都是海战命令。”
“我注意到——”
“闭嘴。躺下。”
“刚才不是——”我不安地说。
他靴子的后跟敲击地面,右手伸进上衣口袋,摸出第四只眼睛,用来盯牢我:一个明亮轻薄的单片眼镜夹进了他的眼眶里,眼珠鼓胀,像一颗刚剥好的熟蛋。我畏缩了。此时单片眼镜已经成了他怒视的一部分,正用冷火炙烤着我。
“为什么要戴单片眼镜?”我问。
“白痴!它可以遮挡住我那只好眼睛,这样两只眼睛都看不见,我的直觉就能自由发挥了!”
“哦。”我应了一声。
接着,他开始了独白。当他说话时,我意识到他倾诉的需求被压抑了许多年,因为他不停地说啊说,完全把我忘了。
正在他独白之时,怪事发生了。我慢慢站起来,而冯·赛费蒂茨医生绕着圈踱步,他那支细长雪茄在空中堆砌出一团团烟气积雨云,被他当成白色的罗夏墨迹来解读。
他每跨出一步,一个词就迸出来,接着又是一个,遵循着某种缓慢沉重的语法。有时他会停下来,站在那儿,一条腿抬着,一个词停在他的嘴里,在他的舌头上翻滚,接受检验。然后靴子落了下来,名词向前滑出,动词和宾语恰到好处。
最后,晕头转向的我坐进一张椅子里,而我震惊地看到,冯·赛费蒂茨医生躺到了那张沙发上,长长的蜘蛛腿般的手指交叉在胸口。
“上陆地,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他嘶声说道,“有些日子里,我是被冻住的水母;另一些日子里,是被冲上海滩的章鱼,还带着触手;有时我甚至是被吸进自己头颅里的海贝。但一年又一年,我已经建造了自己的脊柱,我已经能够行走在陆地上的人类中间,生存下来。”
他停下来,颤颤巍巍地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我慢慢从深海往上浮,先进了一个船屋,再挪到一间码头平房里,再搬进一顶岸边帐篷,然后回到一条城市运河里,最终抵达了纽约,一座被水包围的岛屿,嗯?但我很迷茫,究竟一个潜水艇指挥官在哪里才能找到他的居所、他的工作、他疯狂的爱和行动呢?哪里?哪里?
“一天下午,在一幢大楼里,乘着世界上最长的电梯,我的神经节像被一颗手雷击中了。往下降,下降,下降,他人拥簇着我,数字在不停变小,地板在玻璃墙外倏忽而过,闪光,闪光,意识,潜意识,本能,自我本能,生命,死亡,欲望,杀戮,欲望,黑暗,光明,垂直下降,降落,九十,八十,五十,更深的深度,高涨的狂喜,本能,自我,本能,直到这呼声从我粗砺的喉咙里爆发出来,变成一声发自全身心、惊恐疯狂的嘹亮尖叫:下潜!下潜!”
“我记得。”我说。
“下潜!我叫得那么大声,电梯里的其他乘客在震惊之中全都欢快地尿了裤子。在一圈瞠目结舌的脸庞中,我走出电梯,发现地板上有一层十六分之一英寸高的尿。‘祝好运!’我说道。我狂喜不已,我终于发现了真实的自我,接着就从事了现在的职业,挂起一个小招牌,又挂起一架潜望镜——它是从一艘被解体、被阉割、被废弃的潜水艇中取来的。我以前真是太蠢了,居然没有从这装置中看出我的精神分析学未来,我最终的堕落,我美丽的手工艺品,这精神分析研究的黄铜阴茎,这个冯·赛费蒂茨的九浔潜望镜!”
“这故事真不赖。”我说。
“没错,”精神分析师哼了一声,紧闭双眼,“我这些话里有一半以上是真的。你好好听了吗?你从中听出了什么?”
“有更多的潜水艇艇长会变成精神分析学家。”
“然后呢?我经常感到疑惑:当尼莫艇长的潜水艇被摧毁时,他真的死了吗?或许他跑上了岸,成了我的曾曾祖父,他的精神分析学细菌遗传了下来,直到我来到这个世界,想要控制这个潜藏在暗潮中的幽灵机械,上紧发条,在这个发了疯的悲伤城市里,进行每回五十分钟的例行杂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