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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从满地的档案夹里挑出霍斯顿的档案,然后推开羁押室的铁栅门。照理说,她应该不需要再看这个档案,可是她却觉得非看不可。走出羁押室之后,她并没有走进办公室,而是朝反方向走向那扇黄色闸门。门上有一扇三层玻璃的窗口。她隔着窗口看着里面。过去这几天,她已经看过好几次。她仿佛看得到前任保安官就站在里面,身上穿着那套笨重可笑的防护衣,等着对面那扇门打开。那男人一个人孤零零地在里面,等着被送出去,那一刻,他心里有什么感觉?应该不是只有恐惧。茱丽叶自己也很能体会孤独的恐惧。他一定还有别的感觉,一种前所未有的感觉。也许是一种超脱痛苦之后的平静,或是一种恐惧之后的茫然。这时她忽然明白,她无法靠想象去体会那种前所未有的陌生感觉。你必须先有真实体验之后,才有办法想象。就好像,你没办法向别人描述性爱是什么感觉,或是高潮是什么感觉。除非那个人有亲身经历,否则他根本无法体会。而一旦体验过之后,他就能够想象那种感觉可以强烈到什么程度。
颜色也是同样的道理。你必须先看过某些颜色之后,才能用那些颜色去形容一种新的颜色。你可以把已知的颜色混合起来,可是你却没有办法凭空描述一种前所未见的颜色。所以,除非你自己也要被送出去清洗镜头,否则你无法体会浑身发抖站在那里是什么滋味。也说不定,那根本不是害怕。
大家都很执迷于问“为什么”。全地堡上上下下,每个人都悄悄在问“为什么”。那些人心不甘情不愿地被送出去,可是,他们为什么肯把镜头擦干净,让里面的人享受好处?为什么?他们为什么愿意?然而,茱丽叶对这个问题完全没兴趣。她认为,他们就像是看到新的颜色,或是体验到某种不可思议的现象,或甚至可能是面对死神的时候会产生一种超越尘俗的感觉。大家都知道他们最后都把镜头洗干净了,问题解决了,这样还不够吗?她认为,应该把这个事实当作推论的基础,然后继续追问:那些人心里到底有什么“感觉”?任何人都不准渴望外面的世界,这是地堡的禁忌。这种禁忌,本身并没有什么好奇怪的。真正奇怪的是,镜头清洗干净之后,那一整个礼拜,任何人都不准对那些人表达哀悼之意,不准感谢他们,不准感到遗憾,甚至不准想象他们曾受过什么痛苦。
茱丽叶抬起霍斯顿的档案夹,敲敲那扇黄色闸门,这时候,她仿佛看到里面的他又变回他从前的模样。他看起来还很快乐,开口闭口都是他太太。他告诉她,他深爱他太太,而且他们抽到签,正准备要生孩子。想到这里,她不知不觉对他点点头,仿佛他的鬼魂真的在里面。然后,她转身走开,远离那扇阴森森的铁门,远离那扇厚厚的玻璃窗。此刻,她身上戴着他留下的警徽,进去过他的羁押室,所以,她觉得自己一定要承担起他留下的使命。她自己曾经爱过一个男人,所以她明白那是什么滋味。当年,她违反“公约”,偷偷和他相爱,尽管他们的爱并没有危害到地堡。所以,她体会得到失去挚爱是什么滋味。她可以想象,如果她眼看着爱人倒在那座沙丘上很痛苦地死去,那么,她自己一定也会说她想出去,想亲眼看看外面世界的颜色,然后就会被送出去清洗镜头。
她又翻开霍斯顿的档案夹,边看边走,慢慢走回她的办公桌。那曾经是他的办公桌。他知道她的秘密恋情。当年案子侦破之后,她把一切都告诉他了。她协助侦破了那个案子,而那个案子里的死者,就是她的爱人。她为什么愿意把自己的秘密告诉他?或许那是因为,之前那几天,他不断跟她说他太太的事。不过,也可能是因为他那迷人的微笑总是会瓦解别人的心防,会让人不由自主地渴望对他吐露秘密。这大概就是为什么他能够成为一个很优秀的保安官。不论原因是什么,事实是,她对一个执法人员亲口承认了自己犯法。他们的爱触犯了法律,违反了“公约”,照理说,她本来会因此惹上麻烦,因为他是负责捍卫法律的人。然而,他却只是对她说:“我很难过。”
她失去了至爱的人,而他为她感到难过,仿佛他感觉得到她深藏心底的哀痛。那原本是她深藏心底的爱,如今失去了,化为深深的痛。
就因为那句话,他赢得了她的尊重。
如今,她坐在他的办公桌前面,坐在他的椅子上,面对的也是他从前的老同事副保安官。此刻,那位副保安官两手抱着头,愣愣地盯着桌上那个摊开的档案夹,档案夹上满是泪痕。茱丽叶一眼就看得出来,他和档案中那个人之间,也有某种不为人知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