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家的夏天(第3/5页)

我不假思索地点点头。

不仅仅是因为自己接连闯祸想要弥补,更是因为我觉得自己的生活需要一些变化。到目前为止,我的生活基本上支离破碎,我无法让自己投身于任何一条康庄大道,也规划不出方向。也许我需要一些机会,甚至是一些突发事件。

祖母很喜欢说一句话:功能是后成的。

祖母否认一切形式的目的论,无论是“万物有灵”还是“生机论”。她不赞同进化有方向,不喜欢“为了遮挡沙尘,所以眼睛上长出睫毛”这样的说法,甚至不认为细胞膜是细胞为保护自身而构造的。

“先有了闭合的细胞膜,才有细胞这回事。”祖母说,“还有G蛋白偶联受体。在眼睛里是感光的视紫红质,在鼻子里就是嗅觉受体。”

我想这是一种达尔文主义,先变异,再选择。先有了某种蛋白质,才有了它参与的反应。先有了能被编码的酶,才有这种酶起作用的器官。

存在先于本质?是这么说的吧?

在接下来的一个晚上,祖母的实验传来好消息:期待中的能被NTL试剂染色的蛋白质终于在胞质中出现了。离心机的分子量测定也证实了这一点。转座子反转录成功了。

经过了连续几天的追踪和观察,这样的结果实在令人长出一口气。我帮祖母打扫实验室,问东问西。

“这次整合的究竟是什么基因呢?”

“自杀信号。”祖母语调一如既往。

“啊?”

祖母俯下身,清扫实验台下面的碎屑:“其实我这一次主要是希望做癌症治疗的研究。你知道,癌细胞就是不死的细胞。”

“这样啊?”我拿来簸箕,“那么是不是可以申报专利了?”

祖母摇摇头:“暂时还不想。”

“为什么?”

“我还不知道这样的反转录有什么后续效应。”

“这是什么意思?”

祖母没有马上回答。她把用过的试剂管收拾了,台面擦干净,我系好垃圾袋,跟着祖母来到楼下的花园里。

“你大概没听说过病毒的起源假说吧?转座子在细胞里活动可以促进基因重组,但一旦在细胞之间活动,就可能成为病毒,比如HIV。”

夏夜的风温暖干燥,但我还是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原来病毒是从细胞自身分离出来的,这让我想起王小波写的用来杀人的开根号机器。一样的黑色幽默。

我明白了祖母的态度,只是心里还隐隐觉得不甘。

“可是,毕竟是能治疗癌症的重大技术,您就不怕有其他人抢先注册吗?”

祖母摇摇头:“那有什么关系呢?”

“砰”,就在这时,一声闷响从花园的另一侧传来。

我和奶奶赶过去,只见一个胖胖的脑袋从蔷薇墙上伸了出来,额头满是汗珠。

“您好……真是对不起,我想收拾我的花架子,但不小心手滑了,把您家的花砸坏了。”

我低头一看,一盆菊花摔在地上,花盆四分五裂,地下躺着祖母的杜鹃,同样惨不忍睹。

“噢,对了,我是新搬来的,以后就和您是邻居了。”那个胖大叔不住地点头,“真是太不好意思了,第一天来就给您添麻烦了。”

“没关系,没关系。”祖母和气地笑笑。

“对不起啊,明天我一定上门赔您一盆。”

“真的没关系。我正好可以提取一些叶绿体和花青素。您别介意。”祖母说着,就开始俯身收拾花盆的碎片。

夏夜微凉,我站在院子里,头脑有点乱。

我发觉祖母最常说的一个词就是没关系。可能很多事情在祖母看来真的没关系,名也好,利也好,自己的财产也好,到了祖母这个阶段的确都没什么关系了。一切只图个有趣,自得其乐就够了。

然而,我暗暗想,我呢?

过了这个夏天我该怎么样呢?重新直接回学校,一切和以前一样,再晃悠一年到毕业?

我知道我不想这样。

转天上午,我帮祖母把前一天香销玉殒的花收拾妥当,用丙酮提取了叶绿素,祖母兴致勃勃地为自己已然庞大的实验队伍又增加了新的成员。

整个上午我都在心里斗争,临近中午时终于做出个决定。我想,无论如何,先去专利局问问再说。刚好下午隔壁的胖大叔来家里赔礼道歉,于是我瞅个空子一个人跑了出来。

专利局的位置在网站上说明得很清楚,很好找。四层楼庄严而不张扬,大厅清静明亮,一个清秀的女孩子坐在服务台看书。

“你,你好。我想申报专利。”

她抬起头笑笑:“你好。请到那边填一张表。请问是什么项目?”

“呃,生物抗癌因子。”

“那就到三号厅,生物化学办公室。”她用手指了指右侧。我转身时,她自言自语地加上一句:“奇怪了,今天怎么这么多报抗癌因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