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行列车(二则)(第5/8页)
火车又开了。
我进了包厢。包厢变得空得别扭。我和男孩互相对着,说了几句真想不到就再也无话。我突然想下车。气氛怪异得让人喘不过气来,我不知该说什么,他也不知道,包厢像是仍然笼罩着持续了一天的低声絮语。男孩呆呆地坐着。我也看不进去书。我艰难地熬到下一站,掏出我的包说我想在湖南玩玩,我这就下去了。男孩说好,玩好。我于是站起身。他向我告别。我们没再提留电话的事,我没说,他也没问。
我毫不停留地拿起东西奔下火车,只在从桌下拿包的时候停了片刻。姓李的大叔的皮鞋仍然在原处,就在我的背包旁边。鞋边就是包的拉锁,俯身就能碰到。背包没有上锁,拉锁空空地晃着,一拉就开,就在桌下。什么都能放进去。我看着那地面,停顿了一秒,然后背起包,逃也似的离开了。
开端
我坐在她对面,充满期待地看着她。
餐车已经没有几个人,本来就过了晚餐时间,我们又留下来说话,只有零星几桌有人,做饭的师傅也已经从厨房出来,在一张桌子旁闲坐着,和服务员说笑打趣。我们的桌上还有一碟花生米,其他的碟子已经收回了后厨。
她的声音低略而沙哑,很好听。
你问我怎样开始的?她说。其实呢,也是源自一趟火车,一趟夜行火车,和这趟差不多。
她是个好看的女人,三十岁出头,看上去比实际更年轻一点。我很早就搜索过她的照片,因此对她的相貌很熟悉。当她穿过我的车厢,我立即发现了,站起来跟上她,跟到餐车,冒昧地坐到她的桌旁。
那次是从上海回北京的火车,她缓慢地说,卧铺的票没有了,我买了软座,心想着平时熬夜也习惯了,早上就到,回家再睡好了。我带了一本小说,断断续续地看着,看一会儿就趴在前座背后的小桌板上睡一会儿,睡不着就又坐起来看书。
那大概是十年前了,我刚大学毕业不久,工作不到一年,生活不错,略微有一点无聊,还有一点不甘心。我去上海是去玩,找几个大学时的伙伴吃吃喝喝。回程的时候心情不错,不错得有一点浮躁。
在我旁边坐着一个阿姨,看上去与我妈妈年纪相仿,五十岁上下,穿一件花衬衣,头发烫得卷卷的,不怎么好看,脸有点下垂,而且有点浮肿。因为一直在哭,所以有一点浮肿。我不知道她为什么哭,但她就是一直在哭,从刚上火车就开始哭。哭一会儿停一会儿,好容易静下来了,过一会儿,就又开始哭了,就好像是怕自己好起来似的,非要让自己哭不可。一般这种情况都属于心里有怨气的,我很知趣地不去招惹,一直自己看书,只给她递过一次纸巾。
在上海站有几个人送她。她从一上车就开始哭,那几个人在窗外送她,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在最前面,敲着窗户,后面有几个年龄更长的人向她挥手,她也无力地挥手,让他们走,两个年轻人还在外面敲窗,她边哭边说走吧走吧,也不管他们能不能听见。到最后她将窗帘都拉上了,把所有人隔绝,只是隔一小会儿撩开一个缝隙,看看他们还在不在。
火车开了。她一直哭。我觉得她注意到我了,有那么一会儿,她会和我说一两句话。她问我上学还是工作,来上海做什么。她问一句我答一句,没有话的时候,她自顾自地哭。我知道自己应该同情一下,可是我看着她哭觉得很陌生,又不愿意装模作样地装作同情。我递给她纸巾,多是出于礼貌。她的纸巾用光了,翻包又翻不到,我于是拿出我的,不想看着她狼狈下去。
她终于开始和我攀谈了。她问我看她是不是特别可笑,我连忙说不是。她叹了口气说她以后再也不来上海了,我说哦是吗,她说觉得自己受到了侮辱,以后再也不来了。她停下来,等着我问为什么。可我不想问。我于是问她送她的是不是她的女儿。她摇了摇头,说不是,那是她的外甥和外甥媳妇。
那是我的外甥和外甥媳妇,她说,我这次来上海就是来参加他们婚礼的。
然后她开始长篇的讲述。她说话的欲望已经被勾起来了,不管我接茬不接茬都是一样。她开始给我讲述她的家族历史,她从小就比她姐姐聪明,上学也上得好,她姐姐嫁到了上海,她嫁在了北京。年轻的时候她在军队,提干提得早,丈夫也是军人,她很早就能往家里拿上百块钱的工资,动辄拿出几十、几百块贴补家用。那个时候,不但她们的爸妈是她来供养,而且她姐姐买的衣服也是她出钱,她姐姐能力不行,一直就是个商店的小职员。她那个时候在家地位可高,家里人都依靠她,以她为骄傲。
可是谁知道,世道轮转,风云突变,这几年军队待遇下降了,她的工资虽然涨了,可是只有每个月三千块。而与此同时,曾经也是小商贩的她的姐夫做了大老板,在上海发大财,买了三层大别墅,又全款送了儿子一套小别墅。她和姐姐的经济地位一下子反了过来,姐姐开始买最好的衣服。她姐姐好几次打电话叫她和她妈妈从北京来看,她妈妈一直想来,她却一直不想来。她说她能感觉到这段时间她姐姐的变化,那种故意的好意,想要显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