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宁(第2/5页)
说起这些的时候我们站在宿舍的阳台,初夏的夜晚温和甜美。楼下有情侣亲个没完没了,远处是工地,有累了一天的工人坐在墙头吹口哨。微风吹过我们的睡衣,天上难得有星星。亚宁看着楼下,眼睛看到另一个世界,脸上很宁静,没什么情绪。她从来没有说过这一段过往,我们当初只知道大江给她打了一夜电话,她就答应他了,却并不知道真正的动心是在那一刻,早在那通电话之前那么久。我们站在阳台上,空气是深蓝的,晚风很清凉。
下午上班时,我决定回家再给亚宁打一个电话。我想收回我的话,支持她选择爱情。虽然说不好感情在最后的关系中应该占几分,但仔细想起来,有感情和没有感情还是不一样。若真是算着哪样划算,哪样不划算,那就永远没有真正划算的时候。很多事情,需要最初的一点动心撑过去。当然,亚宁需要离开美国,跟他去东南亚,这确实对她自己是损失,但若放弃呢,留在美国,最后会如何呢。会不会像王姐那样落得单身,寂寞沙洲冷,高处不胜寒。难得还能有这样一次机会,也许不该放弃。
交了报表,交代了工作,暂时没有什么可做的。我就在底下读书。阿蓉没有兴致,也不张罗组织下班后的活动。利雅急着回家看小孩,静静要上考研班,本来就没有什么兴趣跟同事聚。我原本想找个机会跟大家道别,但似乎没有人在意。
或许是心有所系的缘故,读什么都有联系,连平时不信的经典都有了味道。“我若能说万人的方言,并说天使的话语,但如果没有爱,我就成了鸣的锣、响的钹一般毫无意义。我若有先知讲道之能,也明白各样的奥秘,各样的知识,而且有全备的信,叫我能够移山,但如果没有爱,我就不算什么。”
回家打电话,但没打通。琢磨了一个晚上,有许多想说。第二天早上继续打,旧金山时间下午四点左右,电话通了,亚宁的声音出现在听筒,轻而急躁,似乎是急着挂掉有事要忙。我问她这几天和他有什么新的变化没有。
“他说过几天放假想回美国,找我去旅行。”
“好啊,那去吧。我改想法了,还是选择感情好一些。”
“是吗?”亚宁迟疑了一下。
“只是觉得……还是试着信任感情吧。”
“好。”亚宁沉默了一下,“等我回来再说吧。”
她匆匆挂了电话,大概有事情要出门。听筒默然,不提供说明。我默默地坐了一会儿,不知道那一瞬间拉远的距离是事实还是我的错觉。亚宁也许不需要我的话。她的朋友很多,遍布北美,都可以咨询,而自从那一年,我们之间就总有些静而僵的东西,若隐若现。
那天晚上,我一个人站在阳台上看楼下。路灯照着停着的汽车像沉睡的鸟群,收敛了翅膀,等待清早的翱翔。夜晚没有人打扰。
亚宁最近状态不好。她在第一通电话里说起她找工作的恐慌。周围人都去华尔街,她不知道自己该不该去。她成绩不错,但面试往往不好。她太安静,来不及彰显就被人群淹没。那样的亚宁是什么样子我想不出,想不出她换上正装,努力像美国人一样咄咄逼人的样子。她说她不想找工作,因几次失败而退缩,怀疑自己什么都不行,退缩到被子里,每天不情愿起床,觉得只有被子里有渴望的安全。可是时间又紧迫,不找也不行,夏天必须得到实习,冬天毕业的时候才有可能签到工作。签不到工作,身份就有问题,花很多钱去美国读名校,不能有好工作,她便觉得欠了家里的付出。
亚宁瘦而白净,让人心疼。去年开会时去伯克利看过她一次,清晨在海边,浓雾笼罩着深蓝的海和泊船,她裹着黑色长毛衣,拎一个巨大的包,越发显得孤单而瘦。她在校园里没什么能依靠。临别的时候,她转身去赶公车,背影越变越小,让人越来越揪心。
纽约、华尔街、投行、私募,亚宁小时候从来没有想过这将是自己的生活圈子。她不善于演讲,也不善于工作展示,班里的上台演说她从不参与,那不是她的领域。现在她都需要去学,去应对,她心里恐惧,想坚强。
亚宁很白。白净和坚强的组合让人想起某种易碎的东西,比如瓷器。我不知道现在的亚宁想起小时候是不是觉得恍然如梦,那个在小城街头游逛、玩、滑滚轴、跳街舞、跟身边的大孩子学恋爱与打架的小女孩。生活换了内容,除了某种瓷器般的气质,整个人已经从过去脱胎换骨。
亚宁的初中和我不在一个城市,她在一个小城,高中才来到北京。十三岁的亚宁我没有见过,不知道那当众撕毁情书的她是什么样子。她读初一时就收到从初一到高三每个年级的情书,她一概不回,如果追她追得紧了,她就当众把那情书撕了。她爸爸管她管得紧,会追查打到家里的电话,警告电话那端的男孩,可即便这样,她家的电话还是没有断过。那个时候的亚宁大约就已经拥有了某种后来贯穿了很多年的性格的核心,她极为认真地看待自己的选择,该怎样选,为什么这样选。她相信自己能做出选择。我见过她的照片。她在照片里像男孩一样骄傲地微笑,梳短头发,还戴红领巾,但已能看出跳舞的好看身形。她跳舞跳得那样好,比周围人都好,身边的大孩子有的不上学了专门跳舞,她就和他们学,街舞的味道比谁都能表达。高二她教大江跳街舞,在学校里演出那么轰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