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雨(第2/4页)

有一次我突然心血来潮告诉韦雨说那幅《天下》是以她为蓝本,韦雨咯咯地笑着摇头表示不信。过了一会儿她仰起头煞有介事地抚摸着脖子说,你什么时候看见我缠着红丝带?上辈子?

(二)

沙漠在我的前面,沙漠在我的后面,我和我的白马在沙漠的中间……

每次我都在梦做到这个地方的时候醒来。这个梦我做过很多次了,在里面我似乎是个黑衣骑士,总在寻找那传说中的歌者。环境每次不同但都非常恶劣,我在一片不明来由的琴音里朝着冥冥中的方向策马而行,风与沙在我耳边的呼啸如撕裂之帛。

但是在我和韦雨谈到丝带后不久,我的梦意外地有了进展。我在一片空旷的仿佛天地尽头的荒原上看到了一具古琴,它正在一双充满灵性的手的抚弄下发出令我颠沛流离的声音。那一刻我中魔般地向前冲去,但我很快发现了自己的徒劳,无论我如何努力,歌者与古琴仍是咫尺外的天涯。大雾漫起,我心有不甘地大声呼喊,而正是此刻我才发现歌者那白如美玉的脖颈上缠着一条丝带—绯红如血。我悚然惊觉想看清那人的容颜,但大雾吞噬了一切。

这是我最后一次做这个梦,实际上从此之后我根本就摆脱了做梦这种生理现象,但每天早上起床后却感到极度疲惫。后来我在棱冰的家里看到一本叫作《多梦年华》的诗集,里面爬满了描绘青春的句子,这个发现让我一连几天都心情黯然。

应该讲看着棱冰和韦雨站在一起是很使人感到赏心悦目的,我听见很多人都这么说。棱冰是我的同行,但他并不像我一样以此来摆脱空虚,他完全是执着于艺术本身。记得在美院求学时,教授让我们画一幅《生命》,我画的是汪洋中的半截朽木,上面长着一根开着小白花的枝丫。而凌冰则是在惨白的画布上重重地点染了红与黑两条滞重的DNA螺旋带,它们反复纠缠着从画的底部一直贯穿着冲出整幅画面,凄厉得令人呼吸不畅。末了我悄悄地把我的小白花付之一炬。

看得出棱冰对韦雨的真心。我当然不知道他对蓝天下美丽的脖颈是否有像我一样的执着,但是我却知道他看着韦雨时的那种温柔眼光必定来自心灵深处。在此之前我从未见过一个男人会有那样的眼光,并且我想韦雨对这眼光的感受自然比我要深刻得多。

很久之后,我对棱冰谈起这眼光的时候,我看到有清清的泪水在他眼里聚集并且成行,然后他握着我的手,让我感受到了他全部的痛楚和悲伤。

(三)

我曾突发奇想地觉得如果世界上没有“偶然”这种东西的话,也许一切都会平静得多,但我立刻转而想到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人们是否能习惯这种平静。在很多事情都不能回头地发生之后的某一天,我独自在一片荒芜的花径里站立,并且尝试倒逆着整理事情的脉络,结果发现最早的异样其实在我向韦雨谈到那幅《天下》时已初现端倪。我一直没能忘记她当时的笑声,那种笑有着过于强烈的开放女人的味道,但我却深知韦雨有着最守旧的信条,而且她那样笑着的时候我在她的眼睛里没有找到快乐。

应该说韦雨是个普通之极的女人,和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人一样,她无须为生存而工作。从这一点上我时时觉得现在的人生就仿佛一束花,充满着自在、纯洁但却近于空白的意味。这不是我的颓废,而是现实。因为现在人类已经掌握了太阳的全部能量,按照1964年由苏联科学家卡尔达吉夫提出的方案,人类获取能量的程度已达2型文明,但人类现在只能用掉这些能量的万分之一。按照科学家们的说法,我们已经生活在了一个科学终于控制了一切的年代,所以现代人的首要任务就是学会奢侈,起码几百年内是这样。我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还只有十四岁,之后不久我有了一个画架和一支笔。可以说在十四岁的时候我便在脑海中为自己勾勒出了一个苍凉、劳顿因而不是那么“空白”的画家的形象。

棱冰也说到过韦雨的普通,他是在一次聚会后这么说的。当时圈子里的一流画家差不多都到了,棱冰特意请韦雨来—我敢说他此举多少带有一点点向韦雨炫耀的意味。但韦雨刚一到便对我们说她只能待上半小时,因为她约了一位小有名气的裁缝给她试衣服。然后韦雨就给我们俩谈起各种衣料的质地和颜色的搭配。其时正好一位美术界的激进人物正在歇斯底里地叫嚷要发起“新美术运动”,并且信誓旦旦地要用一种颜色表现全部的世界。韦雨的声音那天出奇地好听,那位仁兄的市场因而大为逊色。这时我第一次见到了韦雨的眼睛是那样快乐,在那一瞬间我完全相信她的这种快乐远远超过我在绘画上得到的,而且我也正是从那一刻开始思考一个问题,我在想所谓幸福悲伤充实空虚等等会不会只是一种纯粹的个人感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