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世(第10/14页)

于是他退至野外,沿着一条迂回而费力的路线返回小船。他觉得自己并没有被发现,但他不想冒险。谢天谢地,凭着那一点点生疏的林间生存技能,他终于回到了船上。他感觉很幸运。同样幸运的是,他的船仍在老地方,周围也似乎依然荒无人烟。

他吃了一罐冷豆子,解开缆绳,沿着海岸航行最后一程——当他平稳镇定地穿过海湾人口时,心中隐隐确信,总部会从远处观察到他,然后直扑过来。

然而这片水域虽然看似宽广,却只有海鸥、鹈鹕和鸬鹚,只有汹涌的波涛和遥远的雾笛。船只的轮廓模模糊糊,有的近,有的远,天空高处似乎还能看到一只信天翁。一切都像是来自本地,没有新手模样的渔民。

她会前往最荒凉、最与世隔绝的地方,离其他一切越远越好,看看有谁敢来追踪。

她有可能在,也可能不在。反正他无论做什么都是徒劳,就算她不在也没关系。

追踪仿佛是断断续续的冲动,时而消失,时而重现。通过望远镜,他看到远处一艘快艇划过一道弧线,迅速向他驶来。他还听见直升机的声音,但看不到。于是他用那张没用的破网捕了二十分钟鱼,软塌塌的帽子压低至额头,用尽一切手段假扮渔民。接着,声音渐渐消失,快艇也沿着海岸绕了回去。很长一段时间内,一切都与先前无异。

岩石湾入口以北的环境对他来说更加陌生,也更加寒冷——他仿佛得到解脱,仿佛X区域只是一种气候、一种植被类型、一种简单的风土,不过他知道事实并非如此。这里充满许多深浅不一的灰色调——天空映照出无穷无尽的灰色,纹丝不动。下雨之前,水面斑驳的灰色中夹杂着细小卷曲的浪花,而雨水本身也是灰色的,点点滴滴激起波纹。远处翻滚着真正的银灰色波浪,扑向他的船头。他驾着船在颠簸的波涛中穿行,引擎呜呜蜂鸣。某种灰色巨兽从他下方经过,使得小船向上涌起。他停下马达,试图让船静止。这景象如此接近梦境,他不由得屏住呼吸。

他理解生物学家为何喜欢这里,此处有上百种方法让你迷失于环境中,甚至能让你成为与想象中完全不同的人。搜寻过程中,他的思绪静止下来。他有一种疯狂急切的需求,想要分析解剖过去一天,乃至一周里在自己身上所发生的事——人类的交流与干涉是如此沉重而烦扰,他的头颅里再也容纳不下。

他想起小时候在湖面上安静地钓鱼,长久的静默中,外公压低嗓音跟他说话,仿佛身处教堂。他心中琢磨,倘若能找到她,该怎么办。是要返回,还是融人环境,成为这里的一部分?试图忘记曾经的一切,变成类似于船头的浪花、岸边的泡沫,或拂过脸上的风?这一念头有种令人愉悦满足的感觉,几乎就跟寻找她的冲动一样强烈。长久以来,他都不曾有过这样的满足感。许多事都落到他身后遥远的地方,或荒谬,或虚幻,或两者兼而有之,归根到底,它们不再重要。

在向北航行的过程中,到了夜里,他尽可能将小船停泊在海岸附近一假如有足够大的岩礁可以替他挡风,而滑溜溜的海藻间又能固定住锚——他看见身后有奇怪的光亮,时而升起,时而落下,时而沿着天空与海面移动,有的是白色,有的略带绿色或紫色。他不知道它们是在搜寻,还是有更加隐晦的目的。但今晚,这些光的魔幻效果消失了,他缩在睡袋里,打开收音机,调低音量,将其贴在耳边。然而他只听见不知所云的语句,然后就只剩下静电声,不知是由于灾难还是因为位置偏远。

天上的星星很大,而且固定不动。背景中的夜空就像他的睡眠与梦境一样宏大深邃。他现在很疲惫,也很渴望除了罐头和蛋白质棒之外的食物。海浪和引擎的声音令他厌倦。他离开岩石湾已有三天,很快即将到达最偏远的区域,但沿岸并没有看见她的踪迹。他所经之处,内陆早已没有公路,只有靠徒步小径、直升机或者船才能抵达。这里是岩石湾的最边缘地带。

如果他继续节省食物和水,还可以坚持一星期,然后就必须返回。

一天早上,他缓缓地将船划进一片礁石环绕的海湾,黑色的岩石像鲨鱼鳍一样锐利,也跟山崖一样崎岖陡峭。他决定靠近是因为这里看起来跟生物学家笔记里画的海岸很像。

礁石上覆满了贝壳与海星,浅水中上百颗长满尖刺的黑色海胆仿佛微型水雷。他已有两天不见人烟,胳膊由于划桨又酸又痛。他想要吃顿热餐,洗个澡,也希望有个地标告诉他身处何方。小船开始漏水,他得花时间把水g出去。跟在岸边的碎石上搁浅相比,如今他更惧怕远离海岸,哪怕只是驶出去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