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世(第6/14页)

邻座的一对夫妻就跟普通夫妻一样令人厌烦,什么事都要对人说,或者向人证明他们是一对。然而就连他们,他也想予以警告。这一原始的情绪忽然意外地冒出头来,简直难以遏制。他想要解释清楚已发生和将要发生的一切,不能显得太疯狂,也不能吓到他们或者吓到自己。但最后,他又吞下一粒镇静药丸,斜躺在座椅里,试图将世界从头脑中驱除。

“我怎么知道追踪生物学家不是你植入我脑中的一个想法?”

“我相信,生物学家是局长的武器。你在报告里提到,她的行为与别人不同。不管她知道些什么,她代表了某种机会。”总管没有把在南境局的最后一段经历完整地告诉母亲。他并未吐露目睹的全部情景,无论局长现在是何种状态,无论她在何处长大,都已与过去不同。不管她曾有过什么计划,如今多半已不重要。

“而你是我的武器,约翰。我选择让你来了解一切。”

金属扶手布满刮痕,其表面舒适厚实的衬垫也已磨损。椭圆形的窗口捕捉到一块块零碎的天空。通讯系统中传来机长毫无必要的行程报告,偶尔也穿插着无聊但令人舒心的玩笑。他心中琢磨,不知代言者在哪里,洛瑞是否仍有闪回记忆,还是他的焦虑具有更为普通的形式?洛瑞,他的好伙伴。洛瑞,可怜的海底巨盤。这是你最后的机会,总管。但其实并非如此,这只是一种献祭。即使有人记得他,也是作为灾难的先行者。

他点了威士忌加冰,看着它微微闪烁。他把冰含在嘴里,体会着冰冷顺滑又带点刺痛的感觉。这让他暂时平静下来,他迫使自己沉浸在疲惫中,试图减缓脑中转动的车轮,试图毁坏这些车轮。

“现在总部会怎么办?”他问母亲。

“因为你和我的关系,他们会来找你。”他们无论如何是要来找他的,因为他没回去报到,因为他去追踪生物学家。

“他们还会做什么?”

“假如门户仍在,他们会派遣第十三期勘探队。”

“那你呢?”

“继续争取我认为是正确的方法。”她说。她一定很清楚,这样做风险极大。然而那意味着她会返回去,还是跟总部保持距离,等待事态稳定下来?因为总管相信,她会继续抗争,直到世界在她周围消失,或者总部将她踢走,或者洛瑞把她当作替罪羊。她认为总部不会怪罪信使吗?他或许可以问她,为什么不把所有积蓄提出来,尽量躲到偏僻边远的地方,然后……等待。但那样的话,她也会问他同样的问题。

飞行的最后阶段,过道对面的女乘客告诉他和两个邻座,要打开窗户。“你们得打开窗户,准备着陆。你得把它打开,准备着陆。”

否则会怎样?否则会怎样?他不予理会,闭上眼睛,没有把话传过去。

等他睁开眼,飞机已经降落。他走下飞机,没人在等他。没人叫他的名字。他顺利租到了车。

他将钥匙插入点火器,驶离一切熟悉的事物,感觉就像换了一个人。他已经没有回头的路,甚至没有往前的路。他就像是在往横里走,虽然令人恐惧,但也有一种兴奋与激动。在这种情况下,你不可能感觉自己已死,也不只是听天由命。

岩石湾,世界的尽头。即使她不在,也好过在其他地方等待事态发展。

第二天黄昏,在一家名字里带有“海滩”的破旧汽车旅馆中,总管偏执地将一把格洛克手枪拆开,擦拭干净。离开机场不到三十分钟,他就来到一家汽车代理商的后院,从一个使用化名的贩子手里买下了这把枪。他把枪重新组装起来。他必须将注意力集中在重复性的具体事务上,以免想到外面空旷的空间。

电视机开着,但内容毫无意义。电视里并未说出真相,只有一些极其含糊的短讯提到“南境局环境恢复区”可能出了点问题。虽然人们并未意识到,但长期以来,电视一直就是这样毫无意义。他相信,假如生物学家坐在这里,也会跟他一样鄙视。窗帘里透出的光只不过是偶尔有辆卡车在黑夜中高速驶过。空气中有股腐烂的气味,但他认为也许是自己带来的。虽然他已远离隐形的边界,但也依然如此接近一包括那些检查站,以及门户里旋转的光。窗帘里的光仿佛构成一个斜面,又仿佛在窗帘之间形成一幅图像,然后便消失了。

床上放着维特比关于风土的稿件,自从离开赫德利之后,他就没有再看过,只是将它们装进牢固的塑料防水壳中。他意识到,入侵已经持续很长一段时间,谁都没想到已如此之久,包括他母亲。惊讶之下,他很无奈,只能靠拖延思维和重复思考来缓冲这一打击。维特比也许发现了一些情况,但没人相信他,而这一发现也使他自己暴露于危险中,使得他遭到侵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