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世(第8/14页)

他连夜驾驶,时不时折回海岸,车头灯中映照出橙色的车道线和白色的路面反光钉,有时还有银灰色的护栏。他不再听收音机新闻。他不确定那些预告灾难即将来临的暗示是否出自想象。他越来越希望自己处在一个与外界隔绝的气泡里;希望行车永远不要终止;希望旅途本身就是目的所在。

当他太过疲惫,便停留于某个小镇,在二十四小时餐馆里吃鸡蛋喝咖啡,一旦离开之后,他就忘了小镇的名字。女招待问他要去哪里,他只是说:“北边。”她点点头,没再追问,一定是从他脸上看出了什么。

他没有逗留,迅速吃完饭。停车场里那辆镶着有色玻璃的黑轿车让他不安,还有一辆破旧的沃尔沃,车身上有雨林的贴纸,车主人在一旁懒洋洋地抽烟,逗留的时间似乎有点久。

海面飘来的雨越来越密,变成了雾气,使得他只能以每小时二十英里的速度缓慢前进。朦胧的黑暗中,完全无法预料会冒出什么东西来。有一次,一辆卡车震得他浑身由里至外地颤抖;还有一次,一头鹿从车头灯光里一晃而过,仿佛移动的画布,转瞬即逝。

凌晨时分,他得出结论,母亲是否骗了他并不重要,这是战术细节,而非战略方针。他总是会走上这条路。他相信,一旦进了南境局,就一定会在这条荒僻的路上朝着北方行进。虬结的树丛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就像散乱的黑烟,在雾气中化作灰烬,仿佛向他预示某个版本的未来。

到达岩石湾的前一晚,约翰允许自己最后吃一顿大餐。他来到一座小镇,把车停在一家高档餐厅旁。这座小镇位于沿海山脉的阴影中,被一条弯弯的河流围托着,河边的沙砾有着不同的颜色,层层叠叠地从水里延展出来,相比之下,河流显得贫瘠无力。一堆堆的浮木和枯树散布于各处,仿佛要固定住这一切。

他坐在吧台上,点了一瓶红酒、一小块鱼扒加大蒜土豆泥和蘑菇酱汁。经验丰富的酒保扬恩正在故作谦逊地讲故事,他假装无知而热心地聆听着——有趣的故事来自他在海外工作的经验,那些城市约翰从没去过。酒保时常偷偷盯着约翰看,他长着一张北欧人的脸,棱角分明,两侧留着浅黄色长发。或许他在猜测,约翰是否会问,为什么他要留在这世界的尽头,与浮木为伴。

餐厅里进来一家人——富裕的白人家庭,身穿马球衫、针织衫和卡其裤,仿佛出自服装导购目录。他们对他不予理会,对酒保也不予理会,只是点了汉堡和薯条,父亲坐在约翰左边,将孩子们与陌生人隔开。他们不知道,这个陌生人有多古怪。他们只存在于自己的气泡里:他们可以说拥有一切,但也几乎一无所知。他们的对话中只有坐直身体、咀嚼食物、观看橄榄球赛,以及村里的观光购物店。他并不羡慕他们,也不憎恨他们。他对他们只有一种空洞的好奇。此地的一切历史,一切信息,全都毫无意义。跟他所知的秘密相比,根本不值一提。

孩子们点单时不停地改主意,父亲在与酒保的交谈中隐约流露出优越感,酒保一边耐心地忍受着,一边朝约翰翻了个白眼。帝国大街上穿军装的女人和她两个玩滑板的朋友如同幽灵一般聚集在约翰身边,不加掩饰地盯着那家人的食物。有多少密探从来不为人注意?从来没人听说过他们,也没人给予他们支援。黑暗中,他们消失于破败的秘密藏身处,或者潮湿阴冷的汽车旅馆,不再现身,不再重要。有多少人与他类似?他跟他们一样,仍在继续努力工作,尽管眼前这家人并不知道,甚至连酒保也不知道。然而并不是只有X区域的边界才会让人消失于无形,边界外的任何人都有这种能力。

那家人离开后,他的伙伴们也消失了。他问酒保:“哪里可以搞到船?”语气中带着神秘的认同感。我们都是玩世不恭的旅行者,在冒险途中,时常会忽视法规,就像酒保的故事。你是内行,你可以帮我。

“你会开船?”扬恩问道。

“对。”在湖泊里,靠近岸边。再复杂一点的航行,他就是杰克笑话里的笑料。

“也许我能帮忙,”酒保咧嘴笑道,“也许我可以安排。”他俯身低语,“你什么时候要?”一盏由许多玻璃球构成的吊灯折射出碎片似的光斑,映照在他脸上。

现在。马上。明早之前。

因为他不打算驾车去岩石湾。

“盐居号”是一艘经过改装的平底船,船头很浅,而且总是顽固地抵制向右转舵。它有个狭小的船舱,能稍微抵御一下强劲的海风,马达虽然年岁已久,但十分有力。这是一条很旧的船,白漆斑驳脱落,露出下面的木头。约翰感觉这像是一条拖船,但它一直被用来捕鱼,船主是个典型的渔夫,鬓发花白,长着一双罗圈腿,肚子好像酒桶。他以实际价值的两倍把这艘船卖给了约翰。他猜想此人必定也有参与一些非法买卖。他买了大量的汽油,足够把他炸上天,也足够让他支撑到世界末日。然后他将其余的物资搬上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