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避祸(第5/8页)
“说着握了西施的手,一个高材谋士,一个绝代佳人,虽心中各有疮口,但俱识得这人间的苦,其余话便也不用多说了。当日范大夫便弃官而走,走前修书一封,寄与宰相文种。信上面说:‘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猎狗烹。越王为人刻毒寡恩。长颈鸟喙,可以共患难,不可共富贵。君何不速去?’意思是野兔打完了,就是猎狗该杀的日子了;功高骇主,不如功成身退。那文种还在犹疑,闭门苦思,忽然第三日,越王就叫人送来一把长剑,说道:‘文丞相送我灭吴七策,我只用了其中之三已灭了吴国,剩下四策何用?留在人间只怕也成国家大害,只有请文先生随先王去试行于九泉之下吧。’这分明是逼文种自杀了。文种长叹一声,只说了‘悔不该’三字,便拔剑自刎。可怜一代名臣,终究魂归黄土,哪及得上范蠡的逍遥自在?列位,这范大夫的英资雄才,方略谋算,种种胸襟,怎不让人称羡?所以到了本朝神宗时,王安石丞相每回想起这位范大夫的为人立事,便不由长吟‘永忆江湖归白发,欲回天地入扁舟’之句不止,以至于泪下。如今这吴江之上有一座三高亭,供着三位高人:范蠡、季鹰、陆龟蒙,为首的便是这范大夫了。”
沈放听他说的虽言语粗陋,倒也不失事略大概,而且范蠡也一向为他所钦慕,不由听了进去。此时不由叹了口气,想越王勾践虽毒,尚能容人到功成之后,而如今这昏君奸相,却终不能容岳将军至痛饮黄龙,叫人怎不扼腕痛恨!
那瞎子继续说他的煞尾,“列位,怎知范大夫这英魂烈魄,到如今千百年后,竟至无处容身了!”
沈放听了一奇,不知又有何惊人之谈?
只听那瞎子说道:“那吴江的三高亭盖于吴地,算是从前吴国所属,没想今日却已变成了‘二高亭’,而非‘三高亭’了——只为前日有位吴中学子曲遇鸿做了一首诗,道‘吴人不解亡国恨,却祠范蠡供大仇’,说范大夫本是吴国的大仇,吴中之人怎可供他?几个吴下书生公议,便将亭中范蠡神位撤去了。”
沈放听得心中冷哂,这班秀才只知翻千余年前老账以充博雅,可惜虽记得夫差之仇,倒忘记眼前的金兵压境。
却听那瞎子又拉了几句胡琴,哑着嗓子说:“可笑这范大夫魂灵既不见容于吴,却更不能见容于越!秦丞相修会稽先贤祠时,列举诸贤,却也把他除名了。——为什么?秦丞相说:只为他临去留言,怨骂君王,竟对文种说什么越王为人长颈鸟喙之类,不是将君王比之于禽兽吗?秦丞相说: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乃是君臣大义。范蠡枉为人臣,只顾自己区区小命,远走江湖,却陷君王于不仁,如此不忠不义之人,如何配列享先贤呢?所以不许他配享会稽先贤祠——他秦丞相这番苦心,是要后世为臣子者不可不戒。”
他一番冷言冷语,把秦桧沽名做作之态却也描绘了个尽。沈放先还不知这话,听罢不由心中大怒:这是什么歪理?不肯给他昏君奸相鱼肉活剐的就不忠不义了?不由双眉一挑,骂道:“放屁!”
他这二字声音极大,本来无人注意这边。这时座中人不由都一起回过头来,想何人如此大胆,竟敢骂秦丞相放屁?三娘早知不好,忙一脸小心地赔笑跟沈放说:“相公不情愿,也就算了,我不过白说说。”
众人方知是两口儿吵嘴,那女的说了什么,一言不和,招那男人叱骂了一句。只奇怪他看来也还温文儒雅,怎么这么粗鲁?三娘又可怜怜地对四座歉然一笑,算是为丈夫惊动他人赔礼。各人俱转过头,想:枉他娶了这么温柔的一个妻子。
沈放却已明白:想来这京畿地面上,秦桧必然耳目四布,何况两人正在避祸之时,自己方才是冒失了。他感激地看了三娘一眼,低声笑道:“你这也可以算是陷我于不义了。”
正说着,只闻楼梯间“腾、腾、腾”一阵响,一声声十分沉重。楼上座客不由都讶然回头,望向楼梯口,正不知是什么样的人物走上楼来,竟然会这般山行岳移的气势。
三娘脸色一凝,忽皱眉道:“这人受了伤。”
沈放一愕:“你怎么知道?”
三娘只轻声道:“我知道的。”
然后侧耳倾听。只见她面上神色越来越惊讶,喃喃自语道:“左轻右重,走‘昆仑疗伤十八式’的‘忘忧步’,那是伤在膈下,动了肝脾了?气息不调、长短不一、胸中必有阻涩,中的该是内家掌力。一步一顿,一顿一提气,想来还有很重的外伤……真真奇怪,这么重的伤,这人怎么还能走得动路,没有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