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解(第11/12页)
朱妍却不理他,缓缓站起。她的身材在照进门洞的旭日阳光中有一种绝世的窈窕。却听她叹道:“好冷啊——谁能为我抚曲?我为他舞歌。”
在遭受到人生最大打击的时刻,她唯一能想到的也只是让她爱恨俱难的舞与歌。
忽听廊下有琴响了三两声。满座一愕,这时才都见到适才三娘子望见的那个旧衣少年。
只见他膝上横琴,端然静坐,左手轻捻,右手慢挑,是他那儿发出的琴声。
朱妍不由也一愕,她适才一语本不过是寂寞空虚、自伤无俦的意思,却没想到真有人携琴于此,还是时下少见的七弦。其声泠泠、其韵清清。朱妍本是识音之人,一听之下,已知琴为良木、人为解音。不由回目望去,却听那边琴弦又奏响了三五声,隐隐有劝慰之意。
朱妍一愣,却听那琴曲已经展开,似有一个低柔的声音说:“想跳就跳吧。”
朱妍的双足不由动了起来——只有一舞可忘忧,却听那边琴曲开局寥廓,入题后渐转荡漾,却是唐时的《六幺》。朱妍精研音律,所以识得,她为此便舞起柘枝。只见她轻旋、折枝、大攀花、小攀花,尽是《柘枝舞》中的动作。座中人一时都看得呆了,久闻都中“朱妍一舞,千金难睹”,谁想今日会相遇于这么一个僻静小城?又是在她这种心境下见到她的一舞!
三娘轻轻打着拍子,她可能是座中唯一识得这舞之人。
却听楼下那少年琴声溶溶,每一响似都托起了朱妍的足。他口中似还在低吟,远远隔着,听不清。沈放耐心听去,隐隐是陶潜的《停云》。这一舞直有顿饭工夫,忽然那少年猛然收指,朱妍于急旋中也猛地一停,其间关合之巧仿佛两人心有默契,久已练就。沈放只听那少年在收手时轻轻叹道:“自古才人多寂寞,何须去住两沉吟。”
这话似说给朱妍听的。
这一舞如虹垂霓动、曼妙万方,早把对楼金人看得抓耳挠腮,意气洋洋。金使完颜晟猛地一拍手:“如此绝伎,不带回去献给皇上、岂不可惜。来人啊!下去请了朱妍姑娘上来。”
那朱妍不过是为了知音一舞,聊以解郁,谁知会惹出这一段横祸!她望向那个吴县令,想彼此恩情虽断,朋友之义总还该有的,盼他出言缓解。吴玉琢却只冲她苦笑摇头。眼看两个金人已下楼来“请”她。朱妍面色惨变,她一退已退到一根柱子前,她脚前就是适才跌落插入地板的那把刀子,她把脚趾轻轻地对上去——那刀上有她久练密制的鹤顶红。这药练的时候她就知道并不是用来药别人的,这世上还没人配她药杀,她是要用来药自己的。
只要她足尖轻轻一动,踢破珠履,刀上毒素浸入血液,不上一时三刻,她就可以命归极乐。
她的脸上挂出一抹浅笑,仰首向天道:“我未成名卿未嫁,可能俱是不如人,我朱妍真的生不如人吗?唉!——朱妍今日谁妻我?朱妍今日谁妻我?”
“……朱妍今日谁妻我?”
“……白首它时不负君!”
她这话说得惨烈郑重,但楼中又有几人懂得?更有几人敢答?几人能答?那两个金人已经走近,朱妍的脸上露出一种藐视的风情,宛如低吟地说了最后一遍:“朱——妍——今——日——谁——妻——我!”
她轻轻扬起脸,然后,将左脚就要向那刀锋缓缓踏去。
美丽的女人是否如美丽的梦,最后也只能落个风流云散?
那两个金人已笑道:“姑娘,跟我们上去,你交了好运了。以你这般容貌,这等歌喉,这般舞艺,容华富贵都等着你呢!”
朱妍慢慢闭上眼,她不想再看那两个人的脸——那些满是权色、满是横肉的脸。她倦了,要离开了。这个世上不配她停留。
这时她耳中却听到三个字:“我娶你。”
她似是不信,也不敢相信,但还是不由微微睁开眼。因为那声音是如此和畅。满座的人都寻声望去,却见那抚琴少年已推开琴站起身,向朱妍走来。见她睁开眼,那少年微笑道:“朱妍今日谁妻我?——我娶你,我娶你好了。”
他这三个字说很郑重,露出一口细碎整齐的牙。朱妍看着他,恍如梦中。她又看看地板上那柄在日光下微微泛出缕蓝光的小刀一眼,不知他与它哪个是真,哪个是梦,又谁更可信。
他——凭什么娶她?又——凭什么应答她?更——凭什么护她?
连那两个金人也愣了,满楼里都一静,那少年已走到朱妍跟前,一挡就挡在了她与小刀之间,低声道:“我——娶——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