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解(第4/12页)
沈放“噢”了一声。杜淮山和三娘可不似他的全无心机,一进门就四处打量去,看的是如果真的有事,那么何处可进、何处可退、何处可攻、何处可守。
三人适才吃了面,这时就只要茶,六安茶是当地有名的。茶烟起时,店伙就退下去了。几人这些天一直劳劳碌碌,好容易到了目的地,加上这猛的一静,反让人不习惯了。一时也无话可说,心里本都满满的,几口茶下肚,猛地却似空了起来。
沈放心里正想着那个易先生不知是个什么样的人,又会派什么人来接车?这一路之上,特别是过了江之后,尽有杜淮山等人的眼线,不只通报消息,还有钱粮往来,这巢湖之地想来就是淮上的大后方了。此时杜淮山所押之货,已不只骆寒所送之物。除了那二十余万两银子兑成的金子珠宝随身外,一路上杜淮山又收上来几十鞘银子,估计也有三五万两之数,都是一路上义军眼线与民间百姓的由衷赠与。沈放不由暗暗佩服那位易杯酒:淮上之地被他这么精耕细作,足见所用的功夫之细。不知他与那鲁老爷子又有什么来往?
——这人在巢湖一带似乎极有盛名,一路上沈放听人提起他的名字就不下五六次了,而且难得的是口吻中多有一分敬重。他从滁州一路行来,路上所见的通衢闹镇,几乎处处都有“通济钱庄”的牌子,还有“通济药房”,“通济客栈”,想来领的都是他一家的本钱。沈放在江南虽一向也闻得其名,却没想到他生意做得兴旺到如此地步。
这鲁老爷子据说姓鲁名消。表字狂潮。徽商名闻天下,但据传有一半徽商是领着他的本钱在做生意,可以想知他豪富的程度了。当时宋金分隔,唯有他银号里的银票可以通行于两地。他主要的生意却只一桩,便是天下闻名的“通济钱庄”。他把银号分为“北庄”和“南庄”,分别打理两个朝廷的生意。据传南宋朝廷为建钱塘海堤都跟他有过银钱来往,真可称得上家财万贯、富可敌国。——沈放正自想着,却见那店伙又掂了一壶开水来续茶。他见几个人闷坐,不由开口先冲沈放笑道:“客人不是嫌清静了吗?这下热闹可快来了。有一拨金使过境,本县吴县尊要亲自款待,适才衙役的衙票已经传来了,一会儿就要在这里待客。我们掌柜的把他们就安排在你们这座位斜对首的回廊,到时只怕还要演鼓乐,传营妓,一会儿可就热闹了。”
沈放知他是好心,也就冲他一笑,心想:先前那店伙说的杜淮山一见都甘心身死的那个人在哪儿?该不只是一句玩笑吧?
一时,果听得门外楼头传来一片喧闹之声。
这酒楼格局异常,与门外正街原还隔着一条小巷,有闹中取静之意。而正楼和那小巷之间也还隔着一道院墙,墙内共有三五十步的退步。
就这么,喧噪之声从正街转入小巷,又转入门首,再转入小院,渐渐靠近酒楼来。沈放与三娘不由要看看到底是什么人这么闹腾。定睛望去,只见当先是三四个衙役开路,乌衣皂帽,看着相当威风。随后进来个穿绸衫的师爷,一进门就将酒楼上下打量着。
然后才是县令。只见那县令三十余岁,皮肤白皙,典型的南朝读书人模样。一进门,就肃手让客。
客人拖拖拉拉,却有二十多个,均是北朝打扮。天还不太冷,他们帽子上已有了毛皮之类的饰物。当前一人意态洋洋举止轩昂,看样子似是头领。他看这酒楼看得甚是仔细,每逢凿花雕木、夸饰文绘之处,不由就停步细看。至于那木料之接隼、构局之精妙,常常引发他一叹。
他汉话说得虽生硬,却不失流畅。只听他对身边金人讲了几句金文,才又用汉语对那县官说道:“南朝人打仗不行,工匠却是优秀的。”
那县官举止却甚斯文。他肃手把客人请上了二楼,正好就在沈放三人斜对面,隔了个天井,彼此都可以看得清清楚楚。那边人喧喧哧哧足占用了一整面回廊,对这边沈放三人并不感兴趣。
醉颜阁中店伙原都闲散惯了的。一向客人都少,这时一下来了这么多人,又是县令的客,一时闹了个人仰马翻。弄了好半晌,那边三十几人才算坐下。入座即上酒,金人却似喝不惯这里有名的“苦苏”酒,一个个皱眉挤眼,乱声叫道:“好淡,好淡。”
只听那县官笑道:“这是我们南人的酒,味道不烈,但后劲绵长。入口微苦,但妙在苦中之回甘。完颜晟大人粗豪惯了,想来喝不惯,我叫他们换酒来。……但大人若能耐下心来品味,还是别有一番滋味的。”
那被他唤做完颜晟的金官倒是很听劝,细细又喝了两口,笑道:“你们南人最会弄这些拐弯抹角,曲里曲折的事儿,连一个酒也讲回味。依我说——是你们的嫩喉咙禁不住烈酒灌,不似我们金人生下来就是喝酒长大的,那才是真英雄男儿汉。你们是先把什么都盘软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