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我应该如此开始述说(第15/39页)
“就在那八年中间,她又倒退回去十六年。”红莲缓缓合拢睫毛,让最后两滴泪水爬过她捂在口鼻之间的指缝,变成两片闪着晶光、转瞬干逝的鳞,才继续说道,“你还记不记得我告诉你不要向任何人提起字谜的那一次?”
我点点头—不,应该是基于某种残存的自尊而表现出来的动作罢?其实,我是昂了两下下巴颏儿:“怎么样?”
“在那之前不久,彭师母就已经退回她头一次见到我爸爸的那天去了。然后她就卡在那里,再也没有退过一年、一个月、哪怕是一天。她在那个码头上卡了整整十年,一直到昨天夜里为止。”
彭师母静静地死去之前大约又说了一遍那个她已经絮叨了不知几百次的遭遇。依照红莲的解释,那一次充满惊恐的绑架、打斗和残杀的经历是这个老太太所能遁逃的极限。彼处既是她人生的尽头,也是她一切感受和知觉的起点。逃到这一步上,彭师母已经退无可退了。
“听起来像是一见钟情,永志不忘,不是吗?”红莲苦笑了一下,移开撑在我书桌上的手肘,摇了摇头,道,“所以我说这算是个爱情故事,可是它比爱情还要多一点—多了一点‘其实你还不懂’的东西。”
“不懂什么?我不懂什么?”我再度抓起笔朝更远的地方扔去。这一次它弹回来得慢了些,落纸时的力道也重了些,笔杆折断,油墨涣染,把稿纸洇黑了一大片。
“不只你不懂,我也不懂—这样说你也许会好过一点罢?”她无可奈何地扬了扬眉毛,探出一根手指头往那滩墨水上沾了沾,随意在纸面空白的地方抹画两下,低声说了两个字,“亏—欠。”
亏欠。一种我从来没有的情感。
我所能理解的这两个字只是一种负债行为,无论它的换算单位是金钱还是实物—哪怕玄虚深奥如讲论心性的理学家所谓的“吾性本来完全具足,不可自疑亏欠”—这个语词都不该是一种情感。然而红莲以为是的,而且有的人有这种情感、有的人没有。后者也许活得太浅薄、太粗糙或者太坦荡、太自在,总之是太心安理得。这样的人生命中没有经历过真正巨大的惊骇、挫折和艰险,从而也没有得到过堪称珍贵的帮助、救济和抚慰。短少了这么一种情感的人犹如伸手需索随即获得满足的婴孩,整个世界是由一连串的“我要—我得到”、“我要—我得到”所打造起来的。这个我,凭靠着广泛的阅读、严密的推理甚至圆滑的书写技巧和恣肆的幻想,再加上一点点福至心灵的运气,解开了一些字谜、发现了一些内幕,并且开始要翻写一部揭露近世历史真相的小说。但是这个我却没有能力察觉、体会或者想像那种可以名之为“亏欠”的情感究竟是什么。这个我—一把挥拂掉桌面上零乱的稿纸—显然还想要作最后的抗拒。这个我,正因为从来不觉得自己亏欠什么,而根本不懂得爱情。
红莲也许看出了我的恐惧,也许没有,但是她做了一个动作—把她的左手伸过来,往我的右手背上磨了一下,就像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样。我在那一刹那以一种近乎虔敬的心情想起过往的岁月里许许多多和我曾经如此亲近的人,我其实没有认真进入过他们之中任何一个的真实生命。即使在这个当下,我的手背那样紧密地贴触着一朵红莲,它究竟是个胎记般的刺青?还是个刺青般的胎记呢?我翻转手臂,想再看清楚一点,红莲已经抽手起身,以令人几乎无法察觉的幅度摇了摇头。我猜想她要离开,且永远不会再回来。于是我放声大哭了,听见她也哽咽着告别的话语:“我还没懂得自己亏欠了什么,就已经老了。你可不要像我。”我的哭声衬在她的话语底下,听起来比风声雨声还要空洞虚无,除非我所伤悼的不只是一具完美的肉体,还有那些我来不及认识的人—比方说,彭师母,一个拥有过真实生命的角色。
在写完以上的八千字之后,我以为我会彻底放弃那个写作《城邦暴力团》的念头。原因很简单:真实生命太过巨大,你越是进入它的细节,它就更巨大一些。
那无数张被我挥拂到黑暗里去的稿纸不知何时又飘落桌面,纸表渐渐积上一层厚厚的尘埃。我才知道,尘埃这种东西居然也会长大,过一段时间你再轻轻触碰,它在指尖的感觉就像灰、像沙、像土粒儿,开始有了重量。
这段时间比我想像的还要长一点,但是我并没有去计算:到底过了几天、几个月还是几个冷暖交替的季节?我也从没有离开这里的意思,其间我经常走访我的邻居们,有些时候兴之所至还会穿过九号房间祠堂的侧门,到厨房去帮老田干些零碎活儿,摘摘菜、提提水、淘淘米什么的。偶尔,我会在黑漆漆的通道里和万得福或者我老大哥擦身而过,甚至撞个满怀。大部分的时候我总在前厅遇见那几个老家伙。没有谁再提起字谜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