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一章 满楼荒唐言(第6/7页)
包承恩窥视他的脸色,唤着皇宫里众太监对他的尊称:“老爷子,打从您搬回王宫,这里面所有的东西,也再没让人动过。万岁爷还吩咐奴才们,仍照老爷子您在时一样,一天三趟儿地进来清扫整理。有时万岁爷没事,也会进来坐一坐,他坐在这儿。”他一指正对书桌的一张太师椅,“看着您写字的桌子,一看,常常就是一整宿!那神气,倒好像老爷子您,又坐在那儿,在写字看书一样!”
“嗯!”赵长安只觉就这一刻,全身的血都涌到了喉头,眼泪便要夺眶而出,哑声命二人出去,然后疲惫不堪地挪到床边,一歪身,倒在床上。
包承恩小心翼翼地将床里侧的被子拉开,为他盖上,又轻手轻脚地除去他的鞋袜,将他的双腿纳入被中,动作熟稔麻利。赵长安又想起了当年:十八年前,他还是个稚子蒙童,而包承恩也只是一个品阶低下的小太监,只因他小心勤力,谨慎稳重,皇帝便派他带了八十名小太监,专司服侍自己,每日天不亮起身,直至更敲二鼓上床,都是他在自己身边忙前忙后。光阴似箭、岁月如梭,转眼,自己已是青年,而他也成了总管太监,早不用作贴身伺候的差使了,可……在他眼中,自己却永远都还是那个需他亲自服侍的孩子……
放下三重织绣梅花纹轻纱帐帘,捻暗了青铜梅枝方灯盏的灯焰,在白玉透雕梅瓣纹三足香薰中,续上一根西域进贡的万佛安息香,然后,包承恩蹑手蹑足地躬身倒退出去,悄无声息地掩上殿门。
于是,一股熟稔的、淡淡的气息就弥漫在殿中,充塞了赵长安的眼、耳、口、鼻及他全身的每一个毛孔,他立刻松弛了。一闭眼,几乎是马上就睡着了。自斩了上官轻寒七人后,这还是他第一夜能够入睡,且睡得如此香甜。
这人生的最后一觉,让他直睡到次日的巳时三刻方醒。这于他真是从未有过的体验,在他的记忆中,在这间配殿里,还从来没有过这种事情,没有在天尚漆黑的寅时初刻便唤醒他,而任由他恣意地睡至日上三竿。
他睁眼,轻轻咳嗽一声,早守候在床边的包承恩隔帘低问:“老爷子醒了?”
“嗯!”
“老爷子请起吧,万岁爷已候了老半天了。”
“嗯!”
包承恩招手,六太监上前,端洗漱用具,服侍赵长安净面栉发。然后,八执事太监上前,托珐琅金漆彩绘方盘,内盛全新的绣龙白丝袍,缠龙金丝冠,镶龙玉腰带,嵌龙金丝履。
“万岁爷让老爷子更衣后再去见他。”赵长安麻木地任由众太监卸去自己脏污的衣冠,换上簇新的袍服。然后,包承恩躬身,引着他出配殿,到了御案前。
皇帝端坐龙案后,瞟一眼正向自己三拜九叩的赵长安:“起来吧,不去天牢了,左右是个死,在这里赐死,也是一样。”
“臣谢皇上恩典。”
“你酒醒了?还记不记得,昨夜你都说了些什么胡话?”
“昨夜臣没喝醉!臣确是犯下了不可宽赦的……”
“行了!别人是择善固执,你可倒好,竟是择死固执!哼!临死前,想不想再见一面宸王太后?”
赵长安低头:“不想!”
皇帝一怔,目光锋利如刀,似是想将他的胸剖开,看看他心里面到底在想些什么:“你竟是连亲娘都不想见最后一面了?”
他手足发冷:“是!”
“好吧,喏!”皇帝一指案头的一个金酒盏,对包承恩道,“端下去给他。”又对他道,“赐你这盏金屑酒。”
赵长安眼望金盏,颇有荒谬之感:就连死,皇上也要让自己僭越,竟以这连王爵也不得享用的金屑毒酒赐死自己。他方要接金盏,忽听皇帝又问:“那福王府的‘供养’,你晓得是怎么回事吗?”
“臣不知!”
“嗯?那你昨夜凶性大发,连犯不赦大罪中的七款,所为何来?”
“臣……臣想抢他的两名舞姬!”
“哈哈,是吗?你会为了两个女人就寻衅伤人?你很贪恋女色吗?”
“贪与不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臣确已身犯重罪,甘愿领死!”赵长安迈前一步,就要去端金盏。
“慢着!”皇帝的声音低沉而威严,“就这么死,难道……你不觉得太便宜了?”赵长安一怔。
“十恶不赦大罪,任犯了哪一款,均须凌迟处死,诛灭九族,而你,竟一下就犯了七款!现朕仅仅是赐死你,这种处置要传扬出去,天下人会如何看待此事?又会如何看待朕?这些,你想过没有?”
赵长安心一横:“臣身犯重罪,该当如何刑处,全凭皇上裁夺。为不伤朝廷尊严,不违我大宋律例故,臣愿领凌迟之刑!”
“哈哈!”皇帝从牙缝中冷笑,“仅止你吗?那诛九族呢?”他不答。若诛九族,连皇帝都逃不了一刀,那当然不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