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章 隐处唯孤云(第3/8页)
晏荷影一眼都不想再看这个人。真奇怪,她心里居然升起了一丝怜悯,对这个可怜的人的一丝怜悯。
赵长平仍在大笑,已近疯狂:“凭什么你们那么快活,而朕却这般痛苦?凭什么?”他恨恨地挥舞双臂,“这世上,除了宝亲皇后,朕的宝亲皇后,就再没有一个人是真心喜欢、关心朕,就像你喜欢、关心桀枭一样。都是男人,可为什么你们这些贱货都那么迷恋他?朕什么地方不比他强?你瞧瞧,你瞧瞧你现在这个样子。”他戟指晏荷影,“你永远都是这个样子,一万个瞧不起朕的样子。朕是太子时,你就是这个样子,现在,朕已经是天子了,可你还是这个样子!”他声嘶力竭,“就连那些个奴才、大臣也都瞧不起朕,虽然,他们在朕面前都装得毕恭毕敬的,可一背过脸去,他们的那个样子,跟你有什么分别?他们一个个男盗女娼、寡廉鲜耻,可却要朕做一个可为天下垂范的圣人,一个活着的,可为天下万民效仿敬仰的活祖宗!朕这哪是在当皇帝?根本就是在当囚犯,一个被关在紫禁城,那个金监牢里的死囚!你瞧不起朕,那些奴才、大臣们欺弄朕,就连西夏、辽国也乘机来要挟、恫吓朕。就这八个月的工夫,辽国侵扰我大宋的边境就达十一次之多,每次抢人抢财不说,耶律隆兴还威胁朕,有朝一日他得空了,要率大军攻进来,拿东京做他的京城!没办法,朕只得增加对辽国的‘岁赐’,朕这个皇帝,简直就成了辽国的管家了,可却连管家都不如!做大户人家的管家,做得好了,主人还会夸奖几句,赏点儿东西,可朕呢?”他失神地自语,“朕既是辽国的管家,又是大宋的奴才,而且无论如何勤勉地做,都是天经地义的,可要稍有一点懈怠差错,就成了昏君、庸君……”这时晏荷影方才明白,何以他在短短的数月中就苍老如斯。
“朕是皇帝,却天天过着生不如死的日子,可你却活得这般滋润!哼,凭什么你们那么快活,朕却要痛苦?朕要令你们的痛苦干倍、万倍于朕,要入地狱,就一齐入!”忽然,他俯身,柔声细语,“你知不知道,朕的前太子妃,在你之前,这里曾关押过谁?”晏荷影一怔,若有所悟。
“哈哈……就是桀枭!那个你魄挂魂牵,一时一刻都不能忘怀的尹郎!想不到吧?朕要让你们两个活着不相见,死了也见不着!”
晏荷影痴望眼前的《鹧鸪天》,刹那间,她仿佛看见,在清明晴好的春色里,在距自己最远的,一株枝干横斜,盛放着的垂丝海棠花树下,漫天飞舞飘坠的粉白花瓣中,倚坐在一块大青石上的赵长安,柔软的衣袂被轻风阵阵吹拂着,正从一具色泽古雅的古琴后,慢慢地抬起头来,深情缱绻地凝视着自己。她流泪了,是喜悦的泪水:哦!尹郎,原来我们早就相会了,天可怜见,让我们早就聚在一起了!
看见她的眼泪,赵长平以为自己要折磨她的心愿已然达到,满意地笑了:“你现在一定非常想死吧?好赶去跟桀枭相聚?哼哼,朕哪能如你的这种愿?现在最能叫朕高兴的消遣,就是时不时地能看一眼你这种楚楚可怜的风骚模样。要是你轻易地就死了,那朕岂不是亏大了?等再过半个月就更好了,到时候,你生下肚子里的这个小杂种,要是男的,朕就马上封他做宸王世子;要是个女的就一把掐死,至于你嘛……就永远囚着。儿子是宸王世子,娘却是囚犯!有意思,哈哈,这真是太有意思了,朕只要想一想,也觉得浑身舒坦……”
晏荷影躺着,正躺在那首小词上。也不知已过了多久,赵长平好像已经走了,也好,这样,他就不会再来聒噪,打扰我俩的清静了。
她卧在那里,如伏在赵长安坚实而温暖的胸膛上,身周都是他亲切和熙的气息:嗯,现在是什么时辰了?也不知尹郎的魂魄在哪里?他那么好的人,魂魄一定是在天上吧?不知他现在是什么模样?是不是……还跟从前一样,那么爱笑,那么讨人喜欢?
此念一起,如饥似渴,爱郎的音容笑貌,如见如闻。许多极细微的往事,平时从不留意,即或留意也绝不会想得起来,这时却都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了,是如此清晰接近,然而又可望不可即。这种如在眼前的思念,真的要令她发狂了。
这时,殿外好像又有了人声,她听而不闻:是赵长平又来了?他还来干什么?还想要把这个孩子拿去做什么宸王世子吗?哈,真可笑,这怎么可能?我怎么可能为这个惨淡的人世再添一个可怜的孩子来受罪呢?声音越来越嘈杂,有人在呼喝厮杀,还有兵刃剧烈的撞击声。
唉,怎么在这里也不得清静?她厌烦地合上了眼睛,然后,就听见有许多人冲进了石殿,一直冲到石棺床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