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万里长城今犹在(第10/19页)
其实这帮伙计并非外人,他们与崔风宪一般,过去同是「三宝太监」的手下。只是近年朝廷情势忽转,自永乐帝死后,一帮靖难老臣全数下野,便轮到读书人掌权了。这批人什么都不顺眼,上台第一件事,便是撤裁「西洋宝船」,说什么三宝舰队大而无当,除了劳民伤财、好大喜功外,对百姓的生计毫无益处。便极力主张废除。可怜崔风宪恨得牙痒痒的,却也晓得官场生涯已然玩完,只得拿出了毕生积蓄,买下了几艘商船,打算自行出海贸易。这帮老卒听说了,便也来竞相投靠,盼能谋份餬口差事。
说来这帮老卒倒霉得紧,他们年轻时追随三宝公,把青春都糟蹋在海上了。如今临到老来,一个个无家可归,妻子无靠,晚景极为凄凉。可朝廷的读书人并不体恤这批人,为了那桩「诛十族」的案子,他们深恨前朝皇帝,连带的,他们也恨上了永乐兵马,平日总把他们当成了前朝余孽看待,绝无一分敬重之心。想当然尔,崔风宪也恨透了这帮腐儒,每回见到了他们,总以为撞着了异族走狗,双方誓同水火,几至不共戴天。
心念于此,崔风宪不禁为之气结。他小时候曾经亲眼目睹,他的父亲是怎么给蒙古兵一刀戳死,母亲又是如何给鞑子争相蹂躏。所以崔家兄弟世世代代恨着蒙古人,连带的,他们也恨上了天下的读书人,恨他们放言高论、恨他们羞兵辱将,恨他们坐享其成,却从不肯牺牲一点半点。
无耻之徒,「又吃纣王水土,又说纣王无道」,大家明明都从朝廷手里拿到了好处,却为何总是不认帐呢?难不成普天下的坏事全是永乐大帝一个人干的,与满朝文武没半点干系?既是如此,当年皇上怎不学着始皇帝焚书坑儒呢?若能把天下的「读书种子」杀得精干光净,如今不也落个耳根清静?
妈巴羔子……老子杀你个一乾二净。想着想,崔风宪目露凶光,脑中却又隐隐嗡嗡作响,猛然间,眼前发黑,手脚颤抖,身子向后便倒。
「他妈的!又中了!快!快给他放血!」众船夫大惊奔回,老陈提起尖刀,暴吼一声,正要望脚底戳落,却见崔风宪茫然张眼,道:「你们要干啥?」老林干笑道:「二爷,有什么遗言,赶紧交代吧。咱们都在这儿听着。」「去你妈的!」崔风宪醒悟过来,暴吼道:「老子还活着哪!你们却是急什么?」眼见老板中气旺盛,众伙计自是四散奔逃,大惊道:「活了!老不死又活啦!」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崔风宪骂了几声,便自行挣扎爬起,坐到了竹椅上,两名婢女斯斯文文,赶忙奉上了茶水,柔声道:「二爷,请用茶。」适才崔风宪给这两个丫头一激,险些中了风,此刻自不想答理,待想要她俩退下,又觉得自己气量狭窄,竟与小女孩当真了,反反复覆间,那小茗、小秀已然坐了下来,随即搁来一张凳子,将他的双脚搬了上去,轻轻为他捶腿。
崔风宪咦了一声,想他活到了六十多岁,何时有这般清福享用?正舒爽间,后颈竟又给人使劲揉了揉,忙抬起头来,却是侄儿来了。只见他满面担忧,低声道:「叔叔,你……你还好么?」崔风宪通体舒泰,什么气都消了,嘿嘿笑道:「小子,你只消管好你自己,发愤图强,叔叔什么都好。」崔轩亮低声道:「那……那你别老是乱发脾气,你要是死了,婶婶怎么办?」崔风宪挥手笑骂:「胡说八道,专触霉头。」说着拉住侄儿的手,道:「坐下,陪徐伯伯说话,长点见识。」这会侄儿也不敢造次了,只乖乖坐在一旁,给叔叔揉肩按颈。
徐尔正笑道:「震山,瞧你多好福气?赶紧要令侄讨房媳妇回家吧,天天有人给你敲背哪。」崔轩亮心头怦怦直跳,看自己若能把小茗、小秀一起娶回家,到时两个给自己敲背,闲暇时再替叔叔敲腿,那就大吉大利了。正想出言打听口风,却听崔风宪叹道:「大人说笑啰。这小子学文不成、练武不就的,谁肯嫁他啊?」徐尔正道:「什么话,婚姻看得是缘份,常言有道:『成家立业』,先成了家,方有立业之心,武功文章自然一日千里。」他唠唠叨叨说了一顿,便又望向崔轩亮,道:「贤侄,听说令叔这趟过来烟岛,是专程为你提亲来着的,你自己知道么?」这徐尔正是个官场中人,辈分极高,此行提亲若有他出面为侄儿作主,自然增色不少,崔风宪听他提起此事,心下自是暗暗欢喜,正等着侄儿叩首谢恩,谁知这少年却只伸手招来了小狮子,自顾自地逗弄着玩,全无一分喜意。
少年郎阴阳怪气,适才猛望脂粉堆里钻,此时听得要提亲了,却又无欲则刚,好似不想洞房了。徐尔正微微一奇,忙道:「贤侄怎么了?不想结这桩亲事么?」眼见侄儿迟迟不作声,崔风宪正要提气暴吼,却听侄儿低声道:「徐伯伯,我……我有件事得问个清楚,不然……不然我就算结成了亲事,这辈子都不会开心。」徐尔正哦了一声,道:「贤侄有何心事,说来听听吧?」崔轩亮闷闷地道:「我……我这几日翻来覆去地想,就是记不起魏家妹子的长相。」顿了顿,又道:「叔叔,我以前见过魏思妍么?」崔风宪冷冷地道:「十年前你娘生病过世,你魏叔叔不是带着一家老小来安徽祭拜你娘?那时魏小丫头不还在家里住了半个月?你都不记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