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倒行逆施(第9/15页)

他越想越是难过,心酸眼热、悲不可抑,忍不住回头望去,但见长街之上,洒然走来一个老人,灰布袍,四方巾,形容枯槁,貌不惊人。他左手挽琴,右手持弓,两眼朝天,旁若无人,茫茫人海之中,就如一只孤舟逆流而上。

但因胡琴太悲,老者所过之处,无论商贾士人,还是贩夫走卒,均像是死了爹妈一样,神色凄惨,愁眉不展,甚至有人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乐之扬听得入神,不由心想:“义父常说,音乐之妙,哀感顽艳,但我生平所见,唯有这个老者当得起‘哀感顽艳’这四个字。”

老者走到千秋阁前,停下步子,面对湖水,若有所思,手中弓弦来回,琴声越发凄切。乐之扬一边听着,竟然忘了自身的来意。

突然间,两个伙计从阁中冲了出来,其中一人指着老者大骂:“兀那老狗,滚一边儿去,拉这样的哭丧调子,还让不让人做生意?”一边叫骂,一边捋起袖子想要动粗。

乐之扬眼看老者文弱,只怕受这了俗人的欺辱,当下拦住伙计,厉声道:“你骂谁?这位老先生是我请来的客人。”

伙计见他人俊衣美,慌忙躬身赔笑:“公子见谅,老头儿琴声太苦,惹得阁上的主顾不高兴。”

这时老者一曲拉完,停了下来,望着湖水呆呆出神。乐之扬趁势上前,笑道:“老先生拉得好胡琴,不知可否赏脸,上楼喝一杯薄酒?”

老者扫乐之扬一眼,点头说:“却之不恭。”乐之扬见他气度狷介、不同俗流,原本怕他回绝,一听这话,喜不自胜。

上了千秋阁,两人临湖迎风、倚窗而坐。伙计上来招呼:“二位客官,有何吩咐?”乐之扬笑道:“敢问一句,贵楼的掌柜姓什么?”

伙计一愣,答道:“姓方。”乐之扬又问:“可在阁里么?”伙计连声说:“在,在!”乐之扬伸手入袖,取出秋涛所赠的白泥猫儿,轻轻放在桌上。

伙计看见泥猫,脸色登时一变,转身蹬蹬蹬下楼。不过片刻,一个中年男子快步上楼,便服小帽,满脸是笑,看见泥猫,含笑说道:“鄙人方少杰,乃是此间掌柜,但不知这只泥猫公子从何得来?”

“一位老太太送的。”乐之扬笑了笑,“她说若要找她,可凭此物来见方掌柜。”

“好说,好说。”方掌柜笑道,“那人眼下不在,我这就派人去请。二位不妨先用酒菜,稍等一会儿。”

“有劳了。”乐之扬笑嘻嘻说道,“什么拿手好菜、陈年佳酿,尽管将上来吧!”方掌柜含笑去了,不久伙计将来肥鸡卤鹅,另有几样时鲜佳肴,一壶陈年女儿红。

乐之扬含笑举杯,向灰衣老者敬酒。老者酒到杯干,也不推辞,他衣衫破旧,形容枯朽,可是举手投足,自有一番气度,俨然孤高遗世,偌大酒楼只他一人。

乐之扬看那胡琴,忽而笑道:“老先生,敢问大名?”老者淡然道:“老朽落羽生,凋落之落,羽毛之羽。”

乐之扬心中纳闷:这名字当是化名。落羽,落羽,不就是脱毛的意思么?有道是‘脱毛的凤凰不如鸡’,看这老者的气度,莫非以前也是一位贵人,而今穷愁潦倒,只能拉琴为生?想到这儿,微微感慨,又问道:“落老先生,你的胡琴拉得极妙,但这一支曲子,区区从未听过,但不知出自哪一本曲谱?”

“贻笑大方。”落羽生一脸淡漠,“曲子并无出处,老朽无聊之余,自个儿胡编的。”

乐之扬惊讶道:“可有名号么?”

“有一个。”落羽生漫不经意地说,“叫做《终成灰土之曲》。”

“终成灰土之曲?”乐之扬一呆,“曲子很好,名字却丧气得很。”

“千秋功业,终成灰土。”落羽生扶起胡琴,扯动弓弦,长声吟唱起来,“倾城倾国恨有余,几多红泪泣姑苏。倚风凝睇雪肌肤。吴主山河空落日,越王宫殿半平芜。藕花菱蔓满重湖。”

老者的嗓音苍凉沙哑,唱腔更是哀婉绝伦,乐之扬一边听着,仿佛看见倾国美人变成一抔黄土,琼楼玉宇化为了残垣冷湖,沧海桑田,过眼云烟,一挥一送,全在老者弓弦之间。

落羽生唱罢,楼中一阵寂然,乐之扬心有所感,忍不住横起玉笛,吹起那一支《终成灰土之曲》。

这曲子他只听了一次,但过耳不忘,吹得一丝不差,尽管悲苦不及胡琴,柔和婉转却犹有过之。落羽生听了,目透讶色,忽也拉起胡琴,慨然与之应和。

笛声清婉,胡琴喑哑,缠缠绵绵,绕梁飘飞。待到一曲奏完,乐之扬忽觉面颊冰凉,伸手一抹,全是泪水。他放下笛子,微感羞赧,说道:“老先生,晚生失态了。”落羽生瞥他一眼,点头说:“你小小年纪,竟有许多解不开的心事。情深不寿,愁多难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