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八 杀与禅 第十章 禅悟(第5/6页)
攻城的敌军再次退却之后,他身边的民兵合和着欢呼。经过十天的战火悴炼,他们渡过了最低潮,此刻心里除了胜利与保守家园的意念,别无其他。
全城团结为一。
◇◇◇◇
第十二天。圆性用齐眉棍作行杖,一步一步缓缓地走上城楼。
人们看见的,已经不再是那个「神僧」。圆性的身体比前消瘦了不少,皮肤失去往日的旺盛血色。他甚至没有穿戴那副「半身铜人甲」,他已经没有力气承受那负荷,只是赤着上身,披着破旧的粗布披风。
他的左半边脸,用彩笔画满了花纹,骤看半边脸谱仍呈现着凶恶的鬼相。那是他拜托城里一名表演唱戏杂耍的伶人为他绘上的。
——即使已经无法戴上那半边罗剎铜面罩,圆性还是要给敌人看见自己狰狞可怖的一面。
他如常地在城墙顶内侧一角盘膝打坐。附近的民兵看着他,全都沉默无语。他们看得见圆性那股深沉的疲倦。
——而且昨天守城,圆性只杀伤了不够十人,大多时候都要休息。那时众人就知道是什么回事。
圆性看着这些民兵,注视他们每个人坚毅的脸孔。他又回头看城墙里,俯视无数人家的房舍。
他回想到当年离开西安,太师伯了澄和尚赶走他时说过的话。
「看看这万丈红尘。用你的棍棒拳头去结缘。」
圆性心中笑了。
——我看见了。我明白了。
——今世为人,所为何事,我知道了,我找到了。
一名民兵忍不住走到圆性跟前,手里拿着竹筒。
「大师,要喝口水吗?」
圆性点了点头,接过那盛水的竹筒,轻轻呷了一口。清水滋润着他舌头。「这水,好甜。」
他微笑着把竹筒还给那民兵,却突然一阵咳嗽。他嘴角溢出右肺里积存了几天的血。
那民兵惊愕地看着圆性。圆性握着他拿竹筒的手,以平淡的声线说:「把我烧了。骨灰要撒到山野里,滋养树木和众生。兵器和护甲的铜铁把它折去溶掉,打成耕田养人的器物,木棍劈成柴枝,冬天给人生火取暖。
「我的一切,不要留下点滴。」
然后他放开那民兵的手。
那民兵只能点头,看着圆性把嘴角的血抹去。
这时远方的战鼓擂起。那民兵也无暇想太多,必要马上加入战友,为了活过另一天而战斗。
圆性继续盘坐着,听那远方的鼓声,慢慢合上眼睛休息。
这一天,守护安庆城的民兵甚是勇猛果敢,因为感觉圆性就在背后看着他们。
然而这天圆性没有站起来过。
◇◇◇◇
同一日宁王叛军收到远处来的军情急报:
王守仁的军队,已从吉安府出发。
◇◇◇◇
锡晓岩在七杨村外那棵大树下,已经等待了九天。
他把桂香等五个女子护送到西面的瑞昌,又花了不少银子安排马车再把她们送往湖广,就马上折返来庐山。
临别前桂香以充满感激之情的眼神,不舍地看着锡晓岩。
锡晓岩将带来的银两大半都交给了她,并说:「保重。」
「你也是。」她看看他背在后面那柄大锯刀。「祝你顺利。」
锡晓岩也不顾可能被宁王的人搜捕,快马加鞭到了庐山西面,比跟霍瑶花预定相见的日子还早了两天。
他在村镇买了些干粮,就去找那棵大树。
看见那棵树后,他明白霍瑶花为什么要选这里。那大树很好找,孤伶伶一棵矗立在平缓的山坡上,四周开阔,站在树下,很远就能看见向这边走过来的人。
那棵树的模样,那坚强而孤独地站着的姿态,令他想到霍瑶花。
——不。从此以后,你不会孤独。
他就这样每天在树下等待。从日出开始看着山坡下直至日落。他没有见任何人,没有离开这片山野。干粮吃完,他就上坡顶摘野果吃;吃得胃也酸得发痛,就去附近的小河大口喝水。夜了也留在树底下裹着披风睡觉。
每天坐在树下等待时,他什么也不做,只是有时拔出那柄大锯刀抚摸,其他时候就远眺着山坡下,期待那盼望已久的身影,或者瞧着太阳慢慢西沉。
即使过了约定的日期,他仍一直的等,心里没有半点动摇。
——她一定会来。再迟也会来。
没有任何可以说话的人。可是不要紧,他本来就不喜欢说话。
有时他会回想过去的一切。他想起哥哥,也自然联想起荆裂。他仍然希望能够与荆裂决战。可要是霍瑶花不想呢?要听她的吗?锡晓岩不知道。只有等跟她一起之后,他才会知道。
每天一样的风景,令锡晓岩对时光开始感到错乱,也对眼睛看见的一切感到麻木。
到了等待的第十天。就在夕阳西斜的时刻,他的眼睛终于捕捉到山坡下远方一个细小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