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花非花 雾非雾 (第3/5页)

张洁洁垂下头,居然没有生气,也没有走,声音反而更温柔。

“这些人只不过是最低级的打手,为了二十两银子就可以杀人的,他们死了,你为什么这么难受?”

楚留香突然扭过头,瞪着她,一字字说道:“不错,这些人都很卑贱,但你最好不要忘记,他们也是人!”

张洁洁道:“可是……可是人也有很多种,像他们这种人……”

楚留香道:“像他们这种人,死了当然不值得同情,但他们难道没有他们的亲人,他们的妻子?那些人呢,是不是无辜的?”

张洁洁不说话了。

楚留香道:“所以下次你要杀人的时候,就算这人真的该杀,你也最好多想一想,想想那些无辜的,那些要依靠他们生活的人,他们死了后,那些存活者多么悲惨,心里会多么难受。”

张洁洁垂下头。

她虽然垂下头,但楚留香还是可以看到她的眼睛。

那双仿佛永远都带着笑意的眼睛里,现在竟已泪珠盈眶。

没有泪流下。

只有一层珠光般的泪光。

楚留香是个有原则的人,他尊重有原则的人。

他尊重别人的原则,正如尊重自己的原则一样。

对女孩子,他当然也有原则。

他绝不和任何女孩子争辩,绝不伤害任何女孩子的自尊。

他不喜欢板起脸来教训别人,更不愿板起脸来对付女孩子。

因为他觉得带着微笑的劝告,远比板起脸来的教训有用得多。

可是今天他忽然发现他自己竟违背了自己的原则。

在他说来,这简直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这是不是因为他已没有将她当作一个女孩子?是不是因为他已将她当作自己一个很知心的朋友,很亲近的人?

人,只有在自己最亲密的朋友面前,才最容易做出错事。

因为只有这种时候,他的心情才会完全放松,不但忘了对别人的警戒,也忘了对自己的警戒。

尤其是在自己的情人面前,每个男人都会很容易地就忘去一切,甚至会变成个孩子。

“难道我真的已将她当作我的知己,我的情人?”

“为什么我在她面前,总是容易说错话,做错事,连判断都会发生错误?”

“我为什么会这样做?我对她的了解又有多少?”

楚留香看着张洁洁,看着她的眼睛。

这双眼睛笑的时候固然可爱,悲哀的时候却更令人心动。

那就像一钩弯弯的新月,突然被一抹淡淡的云雾掩住。

但除了这一点外,楚留香对她所有的一切,几乎都完全不知道。

“我甚至连她的脚好不好看都不知道。”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苦笑着。

他以前也看过她哭。

但那次不同。

那次她的哭,还带着几分使气,几分撒娇。

这次楚留香却看得出她是真的悲哀,真的感动。

他忽然发现这野马般的女孩子,也有她温柔善良的一面。

到现在为止,也许他只能知道她这一点。

但这一点已足够。

杨柳岸。

月光轻柔。

张洁洁挽着楚留香的手,漫步在长而直的堤岸上。

轻涛拍打着长堤,轻得就好像张洁洁的发丝。

她解开了束发的缎带,让晚风吹乱她的头发,吻在楚留香面颊上,脖子上。

发丝轻柔,轻得就像是堤下的浪涛。

苍穹清洁,只有明月,没有别的。

楚留香心里也没有别的,只有一点轻轻的,淡淡的,甜甜的惆怅。

人只有在自己感觉最幸福的时候,才会有这种奇异的惆怅。

这又是为了什么呢?

张洁洁忽然道:“你知不知道我最喜欢的一句词是什么?”

楚留香道:“你说。”

张洁洁道:“你猜!”

楚留香抬起头,柳丝正在风中轻舞,月色苍白,长堤苍白。

轻涛拍奏如弦曲。

楚留香情不自禁,曼声低吟。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张洁洁的手忽然握紧,人也倚在他肩畔。

她没有说什么。她什么都不必再说。

两个人若是心意相通,又何必再说别的?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

这是何等意境,何等洒脱!又是多么凄凉,多么寂寞!

楚留香认得过很多女孩子,他爱过她们,也了解过她们。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他只有和张洁洁在一起的时候,才能真正领略到这种意境的滋味。

一个人和自己最知心的人相处时,往往也会感觉到有种凄凉的寂寞。

但那并不是真正的凄凉,真正的寂寞。

那只不过是对人生的一种奇异感觉,一个人只有存在已领受到最美境界时,才会有这种感受。

那种意境也正和“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