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归天马 11(第3/7页)
他径直走上前去。
房门虚掩着,内里垂下密不透风的锦缎帐幕。夺罕放下手中的行李铺盖,掀开帐幕。
四月微薰的天气,屋里还生着火,热得人几欲窒息。偌大房间里唯有一盏琉璃八角灯,有人斜倚榻上,就着灯光展读手中书卷。
夺罕心中的某一部分收紧了。他一步步靠近,那人的身形轮廓如同从黑暗的水中缓慢浮现,越发真切。
“是你。”夺罕悄声说。
那人并无言语,仰首看着夺罕,秀长双目冷然莹澈。两个月未见天日,他容色惨白,像个鬼魂,锦袍领口微敞,里头看得见锁骨,线条是刀锋样的明晰。
夺罕无声低头,一阵细微战栗传过他的肩膀。
那人唇角的刀痕跳了一跳,仍是什么也没说。
夺罕握紧双拳,肩背的颤抖愈发剧烈,最终不得不弯下身子,仍然不可抑制,扑哧笑出声音。真是说不出的荒谬——这个人竟也会有今天。他纵声大笑,眼角被泪花模糊。
“你……你做了太监?”他笑得喘不过气来。
他无数次毁伤过方鉴明的皮肉与筋骨,却从来未能在那张清端面容上读出过“软弱”二字。这个人是他的仇敌,恩师,惩罚者与保护者,仿如万仞绝壁横亘眼前,无从超越,不可撼动,这个人一日不被击溃,夺罕一日不能前行。
夺罕花费了三年时光,终于承认失败,方鉴明却可以如此随心所欲地毁伤他自己。夺罕用力抹去眼里的泪,却无论如何抹不净。
“现在杀你,真是再容易不过了。”他说。
灯畔的人微笑了:“三年已经完了。就算我现在死了,你一样是我的儿子。”“为什么?”夺罕得到的只有沉默。
“我问你,为什么这样做。”热血轰的一声冲上耳畔,夺罕拽起他两肩衣裳,手中的分量却比想象中轻得多。
“你不会明白。”“不,我明白。”夺罕愤然直视他的双眼,“皇帝杀了那么多人,你们六个人只剩下三个,你是怕皇帝也会杀了你。为了能活下去,你就连做个男人的勇气也没有了。”方鉴明轻轻拨开夺罕,手上缠裹的湿滑缎布擦过夺罕手背。
“你伤着手了?”夺罕问。
方鉴明不以为意:“不当心烫着了。”夺罕蹙眉。不知为何,他抓过方鉴明的手腕,就要去扯开缎布。方鉴明往回收了收手,却没成功,他仍未康复,夺罕的气力亦已可以与成人一较高低。
缎布带子上浸透了气味刺鼻的油膏,越往里解去,浅红的血水痕迹越发扩大。夺罕的手发着抖,却不肯停,直到揭开最后一层,手掌上一片新伤触目惊心。
夺罕周身都僵硬了,仿佛血液在心腔里结了冻。鲜红湿润的是血肉,焦黑萎陷的是灼痕,一经撕扯,初结的血痂又裂了,沁出殷红液体,沿着破碎掌纹飞速向四面渗去。红与黑在手心里描绘出隼翎纹,一束束齐整流丽展开。是剑脊的纹饰。
夺罕甩开这只手,抢过另一只,粗鲁扯开一看,伤痕印出三棱五节,分明是尚未裹上硬木皮革的柄骨。
像是有人一拳捣在夺罕心口,骨肉筋脉全都捣碎,胸膛里剩下一个血窟:“这是皇帝的伤。”方鉴明眼中只有片刻波动,便回复澄静。
“他赤手去取刚出炉的剑,却毫发无伤。他的伤全在你身上。”夺罕一字字说,“这是什么妖术?”昏黄的灯晕跳动,室内静得像是没有人息。
“就是为了这个术法吗?就是为了要保护皇帝,所以你才做这种蠢事的吗?”夺罕追问。
方鉴明摇了摇头,眼中有夺罕无法解读的凄凉:“这是方氏独传的亘白系秘术,每代只传长子。与人结下延命之约之后,彼人的一切灾厄血伤,皆以身替之,以命抵之。”“那你究竟为什么要做个……这样的人?”夺罕几乎要被再逼出眼泪来。
“徵朝的开国皇帝褚荆身边,就有过这样一个秘术师,名叫方景风,也就是本朝的第一位清海公。”方鉴明收回伤手,将浸透油膏的缎布一层层重新裹上,态度依然娴雅,“这个公侯之位传承至今五十三代,每一代的清海公都身受百苦,最终替代主君死去。数百年来,诚然方家锦衣绣辇,领地一方,全仰赖这秘术血脉的庇荫,可这血脉也诅咒了整个方家。我当然想有个儿子,让他强健、安乐,保护他一生不受苦痛……”他唇边的伤痕抿直了,眼下涌上潮红,却迎着夺罕的视线,毫不退避。“但我不愿他身上再有一滴方家的孽血。”夺罕双腿如同被掏空,只得缓缓蹲跪下来。半晌,他问:“难道就无法可解吗?”“延命之约一生只可缔结一次,若施法者解约,术法反噬,原先所守护的那个人便会死去。”“那你就该让他死。”夺罕眼里燃烧怒意,“杀了帝旭,你自己做皇帝,这天下会太平得多。”方鉴明只是摇头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