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之骨(第6/7页)
“她?”
“阿珥德。我师傅。”赫雷抬起头,脸上神情难解,或许有点促狭。“你不知道吧?没错,我想我没提过。我常想,她身为女人,对她的巫术有什么影响;或我身为男人,对我的巫术有什么影响……我觉得,重要的是,我们住在谁的屋子里、我们让谁进屋里来,这类事情……来了!又来了……”
赫雷突来的紧张僵直、紧绷脸孔及收束的表情,近似产妇子宫收缩时的容貌,欧吉安如此想,甚至开口问道:“您说‘在山里’是什么意思?”
痉挛过了,赫雷答:“在里面。在亚夫德。”他指向两人下方的群结山峦。“我会进去,想办法不让东西到处乱滑,嗯?我边做就边知道该怎么做,一定的。我想你也该回到自己体内了,情势愈来愈紧绷。”他再度停口,看来仿佛处于极大痛苦,而蜷曲、紧缩。他挣扎想站起。欧吉安不加思索,伸出手想帮他。
“没有用。”老巫师咧嘴笑,“你只是风和阳光。现在我要成为泥土石块。你最好去吧。别了,艾哈耳。嘴巴……嘴巴张开,一次就好,嗯?”
欧吉安顺从师命,返回弓忒港闷热、织锦的房间,进入自身。他听不懂老人的玩笑,直到转向窗户,看到长湾末端雄武双崖,颚口正准备咬合,他才明白。“我会的。”他说,开始进行。
“你看,我得做的,”老巫师说,还在和缄默说话,即使缄默不在身边,跟他说话也令人安心。“是到山里面,最里面,但不是像探矿术士那样,不只是滑进事物之间观察、品尝。要更深。完全进入。不是进入血管,而是骨头。好。”于是,赫雷在正午光亮下,独自站在高山牧地,摊开双臂,摆出开启所有宏大咒语的祝祷手势,开始念诵。
他念着阿珥德教他的词时,毫无动静。他那旧时女巫导师,有着苦涩嘴唇,手臂削长细瘦。当时扭曲念出的字词,如今依真貌念诵。
毫无动静。他还有时间痛惜阳光及海风,怀疑咒文、怀疑自己,之后,大地才在周围隆起,干燥、温暖、深暗。
在里面。他知道自己应加紧进行。大地之骨酸疼地渴望移动,他必须成为骨骼才能引导,但急不得。他正遭遇变换后的迷惘。他在全盛时期曾变过狐狸、公牛、蜻蜓,了解变换生命是何种感觉,但这次不同,这种缓慢扩长。我在扩大,他想。
他伸向亚夫德,伸向酸疼、痛楚。他逐渐靠近,感到西方传进一阵强大力量,仿佛缄默最后还是握住了他的手。透过这联系,他可以传送自己的力量、山的力量,加以协助。我没跟他说我不回去了,赫雷心想。这是他的赫语遗言、他最后的哀伤,因为他目前在山脉之骨。他知道火焰的动脉、硕大心脏的跳动。他知道该怎么办。他说的不是人类语言:“安静,放松。好了,好了。撑稳。对,好了。我们可以放松了。”
而他放松,他静止,他撑稳。石中石、土中土,在山中火热暗处。
岛民看到的是,他们的法师欧吉安独自站在码头边信号塔顶,街道在波浪中上下奔腾,石板路块崩裂而出,黏土砖墙仆成粉末,雄武双崖互倚呻吟。他们看到的是,欧吉安双手前伸、使劲、分离,悬崖也随之分离、直挺站立、不动如山。全城颤抖静立。遏止地震的是欧吉安。他们亲眼看见、亲口说出。
“当时师傅与我同在、他师傅与他同在。”众人称赞欧吉安时,他说道,“我能维持海门大开,是因为他定住大山。”众人称赞他谦逊,没聆听他的话。聆听是难得的天赋,人会自行塑造英雄。
城市再度恢复秩序,船舰尽皆返回,墙壁重新修建,欧吉安从赞美中逃离,进入弓忒港上方山陵。他找到那座怪异小山谷——人称修剪工之谷,创生语真名为亚夫德,一如欧吉安的真名是艾哈耳。他在那里整日四处行走,似乎在寻找什么。夜晚来临,他卧地,对地面说话:“您应该告诉我的。我还可以说再见。”接着他哭泣,眼泪滴在草茎间干燥尘土,形成点点稀泥,小小黏黏的泥点。
他就地而寝,与大地间不隔半张床垫或毯子。日出时分,他起身走上大路,前往锐亚白。他没进村庄,只经过,继续前行至孤立于其余屋舍之北,位于高陵起始点的屋子。房门开着。
最后一批豆子在藤蔓上长得硕大粗劣,包心菜日渐茁壮。三只母鸡绕过尘灰前院,咯咯啄食前来:一红、一褐、一白,灰色母鸡正在鸡舍孵蛋。没有小鸡,也不见公鸡的影子——赫雷都叫公鸡“国王”。国王死了,欧吉安想。也许此刻便有一只小鸡孵化,好取代它的地位。他认为他嗅到一丝狐狸气味,从屋后小果园里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