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个故事 厌火(第12/15页)
太阳还没有升起。他孤独地站在悬崖边缘,向东而望,那儿是翻腾的云海,把脚下的宁州大陆遮盖在一片雾气下。只要后退一步,他就踏入了瀚州的土地。那儿是他出发的目的地,也是无数鲜血和牺牲换来的希望之地。为了逃亡,他用尽了他的所有金钱,用尽了他的所有交情,用尽了他最后一点所能吸纳的力量,然而此刻,他却没有掉头踏上这最后一步。他是在等什么呢?
脚下那些安静地滚动着的雾气几乎不被察觉地扰动了一下。他微微地笑了起来。几条毫不起眼的仿佛与雾气融合在一起的黑影影影绰绰地踏上了巨石,它们发出的动静是如此得小,仿佛只是有人轻轻地叹出了几口气。
她终于来了。
有什么东西打破了云海的静谧,是太阳啊!太阳带着巨大的呼啸声从她的背后升起,它抖落满身的雾气,喷薄而出,给山顶上的所有东西笼上一层亮闪闪的色彩——所有的东西都成了金色的:白色的雪、黑色的石头、青色的箭、红色的弓、飘动的衣袂、在风中起伏的银发。然而这光线看上去是清冷清冷的,没有带一丝儿热气。阳光给她的头发和脸庞镀上一圈柔弱的闪光的边缘,他的心像被针扎了一样抽动了一下。她还是那么漂亮啊。
四名羽人战士跟在她的身后,成半弧形将他围在圆心中。他们目光如刀子般锋利,紧紧地扎在黑衣人身上;他们的手上如抱满月般端着那张扯得满满的弓,簇亮的四棱铜箭头寒光闪闪,仿佛已经扎在了他的身上;白色的羽翼在他们背后飘摇,他们正是整个宁州大陆上最精锐的鹤雪战士,没有多少生灵在三百丈内可以躲得过他们的雷霆一箭,何况十丈之内,何况四名鹤雪瞄上了同一个目标——更何况,还有个没有动手的她。
“你为什么不逃?”她问,语调中带着一点哀伤。
“我没必要逃。”他说,很满意自己的话语中没有一星半点的动摇。
云雾在阳光的追逐下咆哮、挥舞、不耐烦地涌动,最终后退散去了。他们的脚下正在展露出渺小而又宽广无边的大地,那块青色、黑色与白色交错的苍莽大地。羽人的视力像苍鹰一样深远,他分辨出青色的是起伏的丘陵,黑色的是深邃破裂的沟壑,白色的是曲折蜿蜒的河流。
“你看——”他说,“那儿是我的国家。”
她没有跟随他的目光移动眼睛。
他没有注意那些瞄准他的利箭,只是用那饱含所有深情的眼睛贪婪地注视着脚下云气万千的大地。他猛地转过头来盯着她说:
“那儿是我的国家!你不明白吗,你杀不了我。我才是这片土地的主人。我才是宁州之王!”
他说到那个“王”字的时候,语调陡然拔高,高亢浑厚,顺着山谷滚滚而出,充满了王霸之气。四名张弓搭箭的羽人觉得手中绷得紧紧的弓弦抖了两抖,竟然像要合着那语音般颤动。四人吃了一惊,不由得将手中弓弦拉得更满。
他们不耐烦地看着眼前的猎物,等待扑击咬噬的那一瞬间,虽然命令迟迟没有下来,但他们无限信任自己的统领。她从来没有过失败的记录。她背上的每一根羽毛都洁白无瑕,只在根部有一点点的青毫,即使在九州所向无敌的鹤雪团中,那也是双闪烁夺目的翅膀。她在,就是鹤雪团的灵魂在。
太阳升得更高,阳光是如此的强烈,他不由得眯起了眼睛。迎面而来的风猛烈地吹在他的脸上,把斗篷的帽子向后吹走,他那满头银色的长发唰的一声在风中挥舞起来。
“你跟着陌生人,一走就是十八年,了无音讯,我们都以为你死了。”她慢慢地说道,“没有人知道那位不起眼的老头到底跟你说了什么,他的吸引力比你的父王、你的家园、你的故土还要大吗?我们谁也没能留住你。你终于还是走了。”
他没有听她在说什么,只是看她的手指是否有颤抖,看她的睫毛是否有闪动。
“银武弓王三年前晏驾,传位给翼动天,是为银乌鬼王,如今朝纲稳定,政通人和——你根本就不该回来——我们是五个人,”她说,“你失去了所有的朋友,你手中没有兵刃,你朝着东方,光线和风都在扑向你的脸。你没有一点机会,投降吧!”
她的动作快如闪电,他没有看到她的手动,弓却已然在手。一支利箭搭在上面,清冷的雪光给箭头映上一抹锐利的青色,带着冰冷的寒气对准了他的咽喉。他没有在她的眼中看到液体闪光,也没有在她的手上看到一丝颤抖。
“你变了。”他说,“你真的变成一名战士了。我还记得以前你是多么的爱哭,你那时候性子执拗,东西得不到就哭个没完——咦,你的翅膀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