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个故事 厌火(第7/15页)
黑衣人听到这话,眉头一杵,丁何在和虎头只觉一股杀气从他身上冲出,那些纷纷扬扬的雪花下落的势头都是一滞。黑衣人那冰雕般的嘴唇动了动,终于开口道:“风将军,念你本是三朝元老,辅佐先皇有功,这附逆之罪,朕便从轻发落了——翼在天重握王权之日,只杀你一人,你家人无涉。”
这几句话说得温文尔雅,却透出一股浓重的杀气。语音虽轻,却是如风般顺着狭窄的山道缓缓而下,山脚下这数万人马听得清清楚楚。
丁何在和虎头见过的世面再大,此刻也不禁悚然动容。同行日久,却不知道黑衣人竟然是位如斯人物。要知道,在宁州,只有羽人嫡亲王室,才能姓翼啊。此刻听他口气,更有南面称王之意,难怪惊动了宁州羽族精锐中的风铁骑和风云止来追缉他,就连鹤雪团和黑翼军也为他而出动。
他们只听得那风铁骑在下面暴跳如雷,声如霹雳,大声喝道:“下马!吹号!”
他们听得军中传来三声嘹亮的号响。那号音清越,犹如凤鸟长鸣,激昂之中隐隐有悲壮之意。正是羽人的夙令进军号。听得此号,便是有进无退,否则只要有一人转身逃了回来,就是全军斩首。随着那号声,便见前军中有数千火把点起,它们亮闪闪地挤在宝剑峡的缝隙中,火龙一般蜿蜒而上。
丁何在叹了口气,转头望向翼在天,只见他一双手笼在袖中,脸上毫无表情,竟是对山下大军一副视而不见之色。他望了望虎头,却见他蹲踞在地,双手放在斧柄上,支着下颏沉思着什么。
“虎头……”丁何在尚未说完,巨人突然摇了摇头,大踏步而起。他站在了台阶上,便如一座山,将那山道隘口堵得死死的。他冷冷地道:“你不用说了。要百万军中刺杀上将,自然非你不可;若要一夫当关,一千人来便敌住一千人,一万人来便敌住一万人,那便非我不可。你们先走吧。”
说完这话,他又蹲下身来,默不做声,只是望着山下独自出神。肌肉块块在他背上和臂上隆起,那团刺在臂上的火焰标志仿佛在熊熊燃烧,肩头落满的雪花竟然悠悠融化,化成几道雪水滑落下来。火把在他的脚下顺着山道蜿蜒而上,便同血红的毒汁顺着血管上行。
丁何在知他性格鲁钝,不爱说话,一旦打定了主意却无法更改。
“好,虎头,若留得命在,我们厌火城见。”丁何在双手一揖,不再多言。他转头盯着翼在天看了半晌,目光闪亮,火光映在其中,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末了只淡淡地道:“把马弃了,我们走。”
他当先而走,不再回头。羽人也不搭话,只是随后跟上。不用带马之后,他们的速度快了许多。那丁何在低头咬牙,全力奔行,知道每一分每一丈都是虎头舍了性命换来的,指头一扣,脚尖一点,就窜上丈余。他们渐升渐高。后头忽地忽喇喇一声巨响,如山塌了半边。丁何在心中一凛,手上一停,立住脚步往下望去,只见半山中雪雾奔腾,滚石如同奔雷般滚滚而下,其下夹杂马的嘶鸣人的惨呼之声。虎头定是毁了山道,这梯道一毁,风铁骑的士卒要想从宝剑峡上山,那是比登天还难。
“何况,这个季节没有羽人可以飞——”丁何在喃喃地说,“除了雪鹤。”他的脸色沉得像块铁。
他们转过一处小山脊,顶峰隐隐在望。雾气从峰顶升起,正驾着山脊的风往下蔓延,转眼之间,已将他们团团拢住,便是他们两人之间,也是只闻其声,不见其影。丁何在定了定神,暗想这雾气若能往下走去,鹤雪来了也无用武之地了。就这一刻,他猛然听到山下传来羽翅的拍打声,羽箭的飕飕破空声遮天蔽地。丁何在心里冰凉。
他们慢慢行入云中,把身后的咆哮和金属碰撞声尽数裹在身后的风中,吹下谷中去。
终于,什么也听不到了。
他们虽然先行了一日,虎头又毁了山道,但他们知道,任何天堑在羽人族的精英——鹤雪团面前也只如大道上车辙里的一洼积水,不用一刻钟,这些飞翔的空中武士就将飞临他们头顶,向下倾泻成百上千的毒箭——就像对付虎头一样。
翼在天望向丁何在,丁何在已经停下了脚步,双目迷离,负手而立,仿佛遇上了一个天大的难题。他的双眼便不望向上空,而是紧盯着前方,那里是一片茂林,厚厚的积雪压弯了它们的枝条,郁郁的雾气缭绕其中,也不知道有多深多远。
翼在天觉得自己那已冷硬如铁的心居然也抖了抖。他问道:“这便是万象林么?”
“不错,”丁何在依然如被催眠般痴痴呆呆地盯着那片林子,“进林子前,你得做好准备。你可以看到任何你想要的东西,埋藏于你心中最隐秘最渴望最黑暗的沼泽深处的秘密,都会被赤裸裸地揭露,被曝露在空气中。如果你拿捏不住,就永远也走不出这林子——你准备好了吗?”他转过头来冲翼在天又是一笑,白亮亮的牙齿在他眼前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