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辛娘(第6/9页)

“……有何可见的。”辛厨娘冷冷一笑,“东家,你的好意我领了,但马舒平此人我不愿见,虽说都是十几年前的旧事,但若仅靠口头上道个歉,就能将作下的祸害完全消弭,我想这世间早就是太平盛世了。况且……”她叹了口气,又道:“或许真说起来,我还得感谢马夫子哩,若非他羞辱拒绝,我又怎嫁得去夫家?我夫君虽除了猪羊二字,连自个儿名号都写不熟,但人热心诚恳,办事牢靠,我同他一道在集上卖肉,白日在外摆摊迎客,晚间回家收拾织补,虽然辛苦,心里却十分畅快,还凭此练出了上好的刀功技法。当年客人来买肉,我都不需称量,要多少一割就准,不少人称我是案板西施呢。”

“既如此,那便不用见了。”柳望之接连在辛厨娘这里碰了两次壁,颇为尴尬,想了想,又问道:“那你同你夫君……”

“我夫君被人打死了。”辛厨娘面无表情,转身对着身后的大槐树,仰头看了许久,幽幽道:“西施再美,也是任人玩弄的女子,一件男人们的器物,各种大义说辞,不过是骗她为人牺牲罢了——这不是我说的,是数年前苏公子回桂川县时说的,我觉着很有道理。真的西施尚如此,何况我这个案板上的。”

“为何会如此呢?”柳望之开始后悔接了这差事,碰壁不说,更似乎触及了辛厨娘的伤心事,但此刻又不能打断,只能顺着她说下去。

“我那时方从被马舒平羞辱、爹亲去世的痛里头回过神来,每日与夫君一起,只觉畅快自在,每日益发卖力,想着肉卖得好,亦是给夫君脸面上添了荣耀,却不知一个屠户要什么荣耀?踏实过日子才是正经。下九流的营生,家门穷苦,人又生得水灵,自然是祸根了,镇东头刘老爷此前便看上了我,想我给他做妾,我不从,嫁了我夫,他犹不死心,说……说我这种下作门户出身的人,一辈子只配在泥土里打混,连马秀才都写了,此女水性杨花,不知廉耻,不可宜家。哦,他文章里那句话我记得,叫作‘残红败柳妄争春,羞煞东君笑煞人’。”

“这个马夫子……当年真是糊涂,糊涂。”听闻此处,柳望之脸上已有些挂不住,他只知马夫子可恶,却绝然难想象事情后来到这个地步,一篇文章自己倒是写顺溜了,却不知害了辛厨娘多少年。

“也怪我自己太张扬,案板西施有什么用,反而被刘老爷看上了,找个茬子设个局,将我夫君投入了监牢,让我委身于他。我性子也烈,怎愿如此,想托人写状纸,那些镇上的读书人却个个都同马夫子一鼻孔出气,他羞辱过我,便如同给我盖棺定论,没人愿帮我……生怕同我扯上关系,便降低了自己的品格。刘老爷犹不知足,命人打死了我夫君。”

“这些事……马夫子难道不知?”

“他知道个甚,他那时已攀附了蜜县一户殷实人家,娶了人家小姐,去县里做姑爷了。”

柳望之听到此处已彻底说不出话,心内后悔不迭,自己怎就一时多嘴,想帮马夫子搭这个线,本当是桩好事,反倒牵出不堪过往……

“我夫君死后,刘老爷带人逼上门来,我以死相抗才保住名节。”辛厨娘陷落在回忆里,声音越发低沉,只在喉间打转,柳望之却听得清清楚楚。“此后我算是彻底明白了,都说女子生得美是福分,那可是富贵人家才有的福。如我这般失牯,家里又穷的,生得越美,越是祸胎,倒不如不要美的好。生个平凡相貌,找个平凡夫君,两人或耕作织补,或做些小买卖,夫唱妇随,平静度日,不为人喜不惹人嫌的,方是最好不过。”

“世人浅薄,只观皮相,难免有这样的蠢事……其实,世间为人者,只要守得住自个儿的规范,做事做人有经纬,又何须在意容貌高低呢?”柳望之低声劝慰。辛厨娘摇摇头,片刻后,又点点头,叹道:“东家你说得对。所以,待刘老爷人退去,我便卷了包袱,拿上家里仅有的几串钱,趁夜逃了。那夜正下着雨,我心里怕得很,不敢上大路,只捡小路行走,又慌又惧,途中几番摔滚,弄得满身泥水,所幸未折了筋骨。一路颠簸,啃干饼、喝溪水,直弄成个泥人了。两天后到了蜜县,正在街上彷徨,突见一乘软轿过来,里边坐着个穿红着绿的夫人,后面跟了一匹马,背上驮着个人,我定眼看去,哟,这不是马舒平吗?他头顶戴冠,身上着锦,脚下蹬着丝履,好不气派,早已不是当年穷秀才模样了。我眼睁睁看他过去,他也瞟我两眼,却全然不认得……我那般灰头土脸,谁还会认得。”

说到此处,辛厨娘凄然一笑,嘴角挂起的弧度里半是自嘲,半是心酸,隔了片刻,她又幽幽叹道:“认不得才好。我也是那时才知他已到蜜县,还娶了富家小姐,再不是穷书生了。想我昔年不知被什么迷去心窍,竟暗自欢喜他许久,日夜思暮,实在憋不住了,终厚着脸皮请媒子去探口风。本以为他会读书、有才学,知书达理,必可作良人的……呵呵,他既在蜜县,我又怎会同他在一处?当时我便打定主意,哪怕豁出这条命,也不与这人相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