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育儿室和大学(1812—1834) 第六章(第3/21页)

祖传的田产,我借钱是为了改善它的条件,我没有孩子,我们是彼此的继承人。”七十五岁的老人始终没有宽恕侄儿这句狂妄的话。

我不时去看他,他的生活方式与众不同。在特维尔林荫道的一幢大房子里,他只住一间小房间,还有一间实验室。他的老母亲住另一间小房间,与他隔一条走廊。其余的屋子都空关着,保持着他父亲迁往彼得堡时的样子,丝毫未动。发黑的枝形大烛台,式样古怪的家具,各种古玩,仿佛彼得大帝从阿姆斯特丹买来的那种壁钟,仿佛来自斯坦尼斯拉夫·列琴斯基19府上的安乐椅,没有画的镜框,面朝墙壁反挂的画——这一切都随便放着,摆满了三间不生火、不点灯的大客厅。在前厅里,仆人平常就是弹托尔班琴20和吸烟(而以前他们在这儿是连呼吸和祈祷都不敢的)。一个仆人点了蜡烛,送我走过这“兵器陈列馆”21时,每次总提醒我,不要脱外套,客厅中非常冷。那些带角的奇形怪状的杂物上面盖着厚厚一层灰尘,反映在奇巧精致的大镜子中,随着烛光移动。地上,包装时留下的干草,剪剩的纸屑和绳子,都原封不动地到处躺着。

沿着这些房间过去,最后终于出现了一扇挂着毯子的门,门内是炉火烧得通红的书房。化学家就在这里,穿了油污的灰鼠皮袍,从不外出,周围堆满了书,玻璃瓶,曲颈瓶,坩埚,各种仪器。这里现在是谢瓦利埃22的显微镜的天下,空气中还有一股氯气的臭味;几年来这儿一直进行着骇人的、令人不安的试验。但从前我就出生在这间书房中——我的父亲回国之后,弟兄失和之前,曾在这里寄居过几个月。我的妻也是1817年生在这幢房子里的23。两年后,化学家卖掉了它,但我仍来过几次,参加斯维尔别耶夫24的晚会,进行泛斯拉夫主义的辩论,对从不发脾气的霍米亚科夫25大发脾气。房屋翻修过了,但大门,过道,楼梯,前厅等等仍照旧,这间小小的书房也没有变动。

化学家的日常起居更为简单,特别是夏天,这时他母亲去了莫斯科乡下,把厨师也带走了。他的听差在四点钟端了咖啡壶进来,把浓汤在壶里加水冲淡一些,放在各种毒药旁边的化学炉上煮开;然后又从小饭店买来半只松鸡和面包;这就构成了他的正餐。饭后,听差洗干净咖啡壶,让它继续执行它的天然使命。到了晚上,听差又进来把沙发上的一大堆书搬开,把父亲传给他的一张虎皮取下,铺上床单,放上枕头和被子,这样,书房就轻而易举变成了卧室,正如它兼作厨房和餐厅一样。

从我们认识开始,化学家就看到,我是真心想读书的,于是劝我抛弃“空洞的”文学,“危险而徒劳无益的”政治,研究自然科学。他给我看居维叶26关于地质变化的演讲,德-康多尔27的《植物形态学》。看到阅读对我有效,他就向我推荐他收藏的那一大堆宝贝,那些仪器和植物标本,甚至表示愿意给我当入门的向导。一讲到他的专长,他就滔滔不绝,学问渊博,谈笑风生,甚至变得很可爱,但这是猴子也办得到的。从石块到猩猩,他都有兴趣,超出这范围,他就不愿过问了,特别是哲学,他认为只是一堆废话。他既不是保守派,也不落后,只是对人不信任;他相信,利己主义是一切行动的唯一基础,它之受到遏制在一些人仅仅由于精神混乱,在另一些人则是由于愚昧无知。

他的唯物主义使我十分反感。我们父辈那种肤浅而胆怯的半伏尔泰主义,与化学家的唯物主义不能相提并论。他的观点是冷静、彻底、全面的,它使我想起拉朗德28对拿破仑的著名回答。拿破仑对他说:“康德接受关于上帝的假设。”天文学家当即反驳道:“陛下,在我的研究中,我永远不需要这个假设。”

化学家的无神论已超出神学的范围。他认为若弗鲁瓦·圣蒂莱尔29是神秘主义者,奥凯恩30则干脆是神经病。我父亲曾以藐视的态度丢下卡拉姆津的《通史》,他也以同样的轻蔑合上了自然哲学家的著作,说道:“这些人自己想出了最初的原因,神的力量,后来却因无处寻找它们,无法理解它们,感到迷惑不解。”这是在另一个时代、另一种教育中培养出来的我父亲的另一版本。

在一切生活问题上,他的观点更加枯燥乏味。他认为,人与野兽相同,对善恶不负多大责任;一切都是机体的作用,环境的作用,总之,是神经系统的构造问题,而人们对它的期望往往超过了它所能给予的。他不喜欢家庭生活,谈到结婚就害怕,还天真地招认,他活了三十来岁,从未爱过一个女人。然而这位冷若冰霜的人身上却存在着一股小小的暖流,这从他对老母亲的态度可以看到。他们同样受过父亲不少折磨,灾难把他们牢牢拴在一起。他对她关怀得无微不至,令人感动,尽量要让她安静地度过孤独多病的晚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