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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饭依然是昨晚剩下的饭熬的粥,和烤窝窝头与老腌萝卜。可是,他吃得很香,很多。他不再因窝窝头而替老人们与孩子们难过,而以为男女老幼都理应受苦;只有受苦才能使大家更恨敌人,更爱国家。这是惩罚,也是鞭策。

吃过饭,他忙着去上班。一出门,他遇上了一号的两个日本人。他没低下头去,而昂首看着他们。他们,今天在他的眼中,已经不是胜利者,而是炮灰。他知道他们早晚会被征调了去,死在中国的。

他挤上电车去。平日,挤电车是一种苦刑;今天他却以为这是一种锻炼。想起狱中那群永远站立的囚犯,和钱先生的瘸着腿奔走,他觉得他再不应为挤车而苦恼;为小事苦恼,会使人过度的悲观。

这是星期六。下午两点他就可以离开公事房。他决定去看看下午三时在太庙大殿里举行的华北文艺作家协会的大会。他要看,他不再躲避。

太庙自从辟为公园,始终没有象中山公园那么热闹过。它只有原来的古柏大殿,而缺乏着别的花木亭榭。北平人多数是喜欢热闹的,而这里太幽静。现在,已是冬天,这里的游人就更少了。瑞宣来到,大门外虽然已经挂起五色旗与日本旗,并且贴上了许多标语,可是里外都清锅冷灶的,几乎看不到一个人。他慢慢的往园内走,把帽子拉到眉边,省得教熟人认出他来。

他看见了老柏上的有名的灰鹤。两只,都在树顶上立着呢。他立定,呆呆的看着它们。从前,他记得,他曾带着小顺儿,特意来看它们,可是没有看到。今天,无意中的看到,他仿佛是被它们吸住了,不能再动。据说,这里的灰鹤是皇帝饲养着的,在这里已有许多年代。瑞宣不晓得一只鹤能活多少年,是否这两只曾经见过皇帝。他只觉得它们,在日本人占领了北平之后,还在这里活着,有些不大对。它们的羽毛是那么光洁,姿态是那么俊逸,再配上那红的墙,绿的柏,与金瓦的宫殿,真是仙境中的仙鸟。可是,这仙境中的主人已换上了杀人不眨眼的倭寇;那仙姿逸态又有什么用呢?说不定,日本人会用笼子把它们装起,运到岛国当作战利品去展览呢!

不过,鸟儿到底是无知的。人呢?他自己为什么只呆呆的看着一对灰鹤,而不去赶走那些杀人的魔鬼呢?他不想去看文艺界的大会了。灰鹤与他都是高傲的,爱惜羽毛的,而他与它们的高傲只是一种姿态而已,没有用,没有任何的用!他想低着头走回家去。

可是,极快的,他矫正了自己。不,他不该又这样容易伤感,而把头又低下去。伤感不是真正的,健康的,感情。由伤感而落的泪是露水,没有甘霖的功用。他走向会场去。他要听听日本人说什么,要看看给日本人作装饰的文艺家的面目。他不是来看灰鹤。

会场里坐着立着已有不少的人,可是还没有开会。他在签到簿上画了个假名字。守着签到簿的,和殿里的各处,他看清,都有特务。自从被捕后,他已会由服装神气上认出他们来。他心中暗笑了一下。特务是最时髦的组织,可也是最靠不住的组织,他想起钱先生的话来。以特务支持政权,等于把房子建筑在沙滩上。日本人很会建筑房子,可惜没看地基是不是沙子。

他在后边找了个人少的地方坐下。慢慢的,他认出好几个人来:那个戴瓜皮小帽,头象一块宝塔糖的,是东安市场专偷印淫书的艺光斋的老板;那个一脸浮油,象火车一样吐气的胖子,是琉璃厂卖墨盒子的周四宝;那个圆眼胖脸的年轻人是后门外德文斋纸店跑外的小山东儿;那个满脸烟灰,腮上有一撮毛的是说相声的黑毛儿方六。除了黑毛儿方六(住在小羊圈七号)一定认识他,那三位可是也许认识他,也许不认识,因为他平日爱逛书铺与琉璃厂,而且常在德文斋买东西,所以慢慢的知道了他们,而他们不见得注意过他。此外,他还看到一位六十多岁而满脸搽着香粉的老妖精;想了半天,他才想起来,那是常常写戏评的票友刘禹清;他在戏剧杂志上看见过他的像片。在老妖精的四围,立着的,坐着的,有好几个脸上满是笑容的人,看着都眼熟,他可是想不起他们都是谁。由他们的神气与衣服,他猜想他们不是给小报报屁股写文章的,便是小报的记者。由这个大致不错的猜测,他想到小报上新出现的一些笔名——二傻子,大白薯,清风道士,反迅斋主,热伤风……。把这些笔名放在面前那些发笑的人们身上,他觉得非常的合适,合适得使他要作呕。

大赤包,招弟,冠晓荷,走了进来。大赤包穿着一件紫大缎的长袍,上面罩着件大红绣花的斗篷,头上戴着一顶大红的呢洋帽,帽沿很窄,上面斜插二尺多长的一根野鸡毛。她走得极稳极慢,一进殿门,她双手握紧了斗篷,头上的野鸡毛从左至右画了个半圆,眼睛随着野鸡毛的转动,检阅了全殿的人。这样亮完了像儿,她的两手松开,肩膀儿一拱,斗篷离了身,轻而快的落在晓荷的手中。而后,她扶着招弟,极稳的往前面走,身上纹丝不动,只有野鸡毛微颤。全殿里的人都停止了说笑,眼睛全被微颤的野鸡毛吸住。走到最前排,她随便的用手一推,象驱逐一个虫子似的把中间坐着的人推开,她自己坐在那里——正对着讲台桌上的那瓶鲜花。招弟坐在妈妈旁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