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〇〇二年五月,巴黎(第87/88页)

“当然没问题,”我招来服务生,帮威廉点了葡萄酒,我自己则选择果汁。

两人静静喝着饮料,和他相处时,我十分自在。两个美国人安静共饮,完全不必以言语来沟通,也毫不尴尬。但是我心里知道,喝完这一杯酒,他就会离去。

终于,这个时刻来了。

“谢谢,茱莉娅,谢谢你所有的努力。”

他并没有说“保持联络,偶尔传个电子邮件或打电话问好”。没有,他什么也没说。但是我能够了解他清晰可辨的言外之意:别再打电话给我,请不要与我联络。我得想办法厘清我的生活,我需要时间,需要沉默和宁静。我必须找到我自己。

他在我眼前走入雨中,高大的身影消失在忙碌的街头。

我用双手覆住腹部,让孤独缓缓融入自己的体内。

傍晚回到家,我发现伯特兰和佐伊陪着泰泽克一家人在卧室里等着我,气氛相当凝重。

一群人仿佛分成两组,爱德华、佐伊和塞西尔立场与我相同,认可我的努力;然而科莱特和洛尔则持反对态度。

伯特兰什么也没说,异乎寻常地保持缄默。他脸色沉重,嘴角下撇,完全没有看我。

率先发难的人是科莱特。她指摘我不该草率行事,追踪那家人的下落,还去联络那个男人,结果瞎忙了一场之后才发现他根本不了解自己母亲的过去。

“可怜的人,”小姑洛尔的声音发颤,“想想看,现在他发现自己真正的身份,母亲是犹太人,整个母系家族全死在波兰的集中营,舅舅在壁橱里活活饿死。茱莉娅不该惹是生非。”

爱德华突然起身,挥舞双手。

“天哪!”他大吼,“我们家究竟是怎么了!”佐伊躲到我的怀里。“茱莉娅做得不但好,而且很厚道,”他十分愤怒,语气发抖,“她是希望小女孩的家人明白我们很在乎,而且我的父亲更希望莎拉·史塔辛斯基能在收养她的家庭中,得到关怀与妥善的照顾。”

“拜托,爸,”洛尔打断父亲的话,“茱莉娅的做法糟透了。挖掘过往本来就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发生在战争期间的事件。没有人愿意回想,也不想要别人重提。”

虽然她没有看着我,但是我可以感受到火力全开的怒气。我知道她在想什么:这些美国佬就是这样,毫不尊重历史,不懂何谓家族秘密,没教养、迟钝、粗鲁无知又不懂思考。

“我不同意这个说法!”塞西尔的声音尖锐刺耳,“爸,你把这个恐怖的故事告诉我们是正确的,小男孩死在公寓里,小女孩回家才发现。茱莉娅也应该联络那家人。毕竟,我们的所作所为都无愧于心。”

“也许是这样没错!”科莱特嘟着嘴说,“但是,如果茱莉娅不去多管闲事,爱德华也不会提起,对吧?”

爱德华转身面对妻子,表情和声调一样冷漠。

“科莱特,我答应过父亲,不把事情经过说出来。我尊重他的愿望,但是这六十年来我却很痛苦。现在我很高兴让你们都知道这件事。尽管你们当中似乎有人觉得不舒服,但是我终于能够开诚布公了。”

“还好祖母什么都不知道。”科莱特叹口气,整理她的金发。

“曾祖母知道了。”佐伊出声了。

佐伊满脸通红,但仍勇敢面对众人。

“她把事情经过告诉了我,但是没说出小男孩的故事,曾祖母大概不想把这个细节说出来。但是,曾祖母全告诉我了。”

佐伊继续说。

“从一开始她就知道了,门房太太告诉她小女孩回到公寓来了,另外加上爷爷噩梦不断,梦到死在房间里的小男孩。曾祖母说,自己明明知道这件事,却不能和丈夫、儿子、其他的家人谈起,实在很难受。她说,曾祖父在事情发生后仿佛变了个人,心里藏着不能说的秘密,连对曾祖母都不愿意说。”

我望着公公,后者一脸惊讶瞪着佐伊。

“佐伊,她知道?这么多年来一直都知道?”

佐伊点头。

“曾祖母说,背负这个可怕的秘密不是件容易的事,她忘不掉那个小女孩,能把事情说给我听让她很欣慰。她认为我们早就该谈开来,早就该实践妈妈的做法,把小女孩的家人找出来,不该等这么久。藏起秘密而不讨论,是大错特错。曾祖母在中风前告诉过我这些话。”

我们久久都没说话,气氛凝重。

佐伊站起来,环视在场的科莱特、爱德华、两个姑姑,以及伯特兰和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