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深处的钟声(第3/6页)

“我走了!”他用既突然又令人吃惊的警告口吻说道。母亲对此不作任何回答,继续平静地做她的针线活,好像她一直在期待这个令人吃惊的消息似的。

接着,父亲用迷惑、犹豫的眼神看了看她,跛行至走廊里,中途停了下来,又跛行到敞开的门边,清楚地吼了一声:

“喂,我走了!”

“好的,爱德华,我听到了。”母亲平静地回答,手里依然忙着针线活。

于是父亲会再次盯着她,显得吃惊而迷惑,随即大声说:

“你需要买什么东西吗?”

母亲听后好一阵子不作回答,但微微抬高手中的针线活,迎着亮光,眯着眼穿针引线。

“喂,”父亲会大声地吼起来,好像在冲某个山项上的人叫喊,“需——要——买——什——么——东——西——吗?”

“不用了,爱德华,”母亲快速地回答,神情依旧平静,“我想没什么要买的,我们不缺什么。”

听说这话,父亲会紧紧地盯着她,呼吸加重,带着困惑、犹豫、吃惊的表情。然后他会突然转过身,口里咕哝道:“嗯,那么再见吧。”然后跛行穿过走廊,朝台阶走去,接着沉重、快速地穿过院子——只等夜幕降临,我才能再次见到父亲:他身体健壮结实,面色红润,秃顶,手臂下常夹着一只破烂的公文包,跛行在六十多年前修建的破旧大街上,而法院的大钟正急促、有力地敲打着。

我听父亲说过,除了战场,审判室或许是地球上最刺激的地方了,而观察人生和人品最佳的时机也在审判室;我想他说得对。遇到有意思的案件时,他有时候会带着我一同前往;我耳闻目睹过许多奇妙、引人入胜的事情,以及许多野蛮、令人厌恶的事;到我十五岁时,我不仅相当熟悉审判程序,而且亲眼目睹了审讯的过程;经历了唇枪舌剑的惊险和刺激,领略了缉捕人员摧毁证据、严刑逼供、诱供等巧妙的手段——猎人穷追不舍,狐狸无路可退;我也听说过为各种事由而进行的审讯——偷盗、袭击、抢劫、敲诈勒索、纵火、强奸、贪欲、盗窃、莫大的罪行或伪证的清白——所有激情、罪行、狡诈,所有的幽默风趣、爱意、忠诚,所有的肮脏、无知、胜利或失败、痛苦或实现,以及人类所知、能力所及的各种行为。

虽然父亲位于学院街的住所距广场法院只有几个街区——事实上,两者之间的距离很短,他可以在钟声尚未结束时走到法院——那些日子里,当我们走过那段路时,几乎经过了镇上的大部分居民区。每次当我和他一起走过的时候,我们一定会谈起整个镇子;一路上总会有人跟父亲打招呼:“喂,将军您好”或者“早上好,将军”或者“下午好”——(法院之外人人都称他将军)——而父亲一边跛行,一边简短、咕哝着作答:

“你好,爱德华。”“早晨好,吉姆。”“你好,汤姆。”

他走路虽然有点跛,但若要赶时间,他会走得飞快——而我只得加紧脚步才能赶在他前面。

等到了法院,就会有一群人跟我们打招呼,他们都是一群毫不起眼、有气无力的乡下人,嘴里嚼着烟叶的山里人,普通的流浪汉。这些流浪汉以门廊、台阶、法院破旧的砖墙为自己的俱乐部、身体的靠背、逗留所、食物储蓄处。在我看来,几乎可以算得上他们的最终安息地了——按父亲的话来说,他们中的有些人“和上帝一样年长”,他们坐在法院的台阶上、或者背靠着法院墙壁的时间要远远超过我们大多数人的记忆。

在这帮古老的安逸分子里,有一位头目——我想人们都默认他是这帮人的头目——他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无赖。他不在场的时候,人们都称他卢奇·塔。这个绰号是我父亲给起的,之后便一直沿用了下来,主要因为这个绰号实在太恰当了。老卢奇·塔的真名叫斯莱格,虽然他自称斯莱格少校,而且密友、朋友、熟人都这么叫他,但是这一头衔只是他自封得来,并无别的依据可寻。

老卢奇·塔在当年内战期间曾经当过兵,并且失去了一条腿。他饱受了巨大的精神之痛,而这却为他赢来了一个毫无尊重可言、带有挖苦意味的绰号——卢奇·塔。他的上颚部位受了伤,从而留下了一个洞。按卢奇·塔自己的话来讲,洞口“大得足以容下整个拳头”。这是当年在作战过程中遭到特制榴霰弹袭击而致,而他却奇迹般地活了下来,但是他的言语表达能力却未能幸免。我认为他是我见过、听过的最好色、最污秽、最下流的老头了。而且,他的淫秽体现在他咯咯的假笑里,体现在高声、嘶哑的大笑中,几个街区范围的人都知道,即使在一百码外也听得真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