狛犬(第3/8页)
“嗯。”
“小心横梁。”
被矮小的仙吉这么一说,门仓倏然缩头,让聪子推着走进起居室。多美将门仓的鞋子并拢摆好,那是比丈夫大一号、高级哥多华皮革制的新鞋。崭新的皮革,有种年轻的野兽气息。她将仙吉的鞋子往旁一摆,仙吉脚背高、脚盘宽,鞋子都撑到变形了,她不禁念头一转,又把门仓的皮鞋单独放在脱鞋口的石板上。
起居室里,仙吉正在对已开始组装收音机的门仓抱怨。
“等行李送来,不就有收音机了嘛。”
“出了新机型喔。”
“像你这样,就叫作吃得多、拉得多。即使赚得多,也不能这样花钱如流水。”
“反正又没有人可以继承财产,有什么关系。”
门仓没有孩子。
“嫂夫人还是老样子?”
听到多美的问题,门仓停下弄真空管的手,比画出刺绣的动作。
“从早到晚,都在搞这个。”
门仓的妻子,好像很投入刺绣。
初太郎背对大家,坐看晦暗的庭院。
“为了老太爷,我还特地大手笔种了一些树。”
门仓说完这句话后,今年正月满七十岁的老人,举起一只手打招呼。
“这种玩意儿,根本不算是树。”老人板着脸,说出不客气的话。
比初太郎的脸更臭的是仙吉。
“别提树木的话题。”他以低沉却严厉的声音劝阻。
门仓故作开朗地说:“应该不会再起那种念头了。”
他替双方打圆场。
“那种病,到死都治不好。”仙吉的话中带刺。
据说卖鸟的人会越来越像鸟,剖鳗鱼的工人会越来越像鳗鱼。初太郎就像树,而且是老树。虽然体格壮硕、五官气派,却阴暗孤独又苍郁,连耳朵里面都不忘长出硬毛。
初太郎是个山师(5),或许称为“前”山师更正确。山师又分为金、铜、锰之类矿物的山师,以及松、杉、桧等树木的山师,初太郎是木字旁的那种。他把钱都砸在山林,仙吉因此无法念日间部大学。父子俩一旦有了芥蒂,正因为血浓于水,心结也就更严重。不幸的是,彼此都是不肯妥协的脾气,在一个屋檐下就成了相看两相厌的“敌人”。无论说话再怎么不客气,初太郎肯开口,至少证明他并不讨厌门仓。
聪子从小就喜欢父亲仙吉在,门仓叔叔也在,中间还有母亲多美泡茶斟酒这样的情景。平日不茍言笑、只会骂人的仙吉,当有门仓在场说笑话时就经常大笑,对多美与聪子的疏失也变得宽宏大度。整日绷紧神经、害怕被暴躁丈夫斥骂的多美,与门仓在一起时,也变得举止从容,特别爱笑。
仙吉在神田某间卖秤的店里当学徒。
这是志贺直哉写的《小僧之神》的开头。聪子看到这段时,不禁放声大笑。文章里的仙吉与父亲同名。于是这个冲进路边卖寿司的摊子,抓起寿司才注意到价钱而不知所措的小僧,总令她想到年轻时的父亲。
仙吉穿什么都不出色,体形也不太好,换言之,大概是欠缺光彩。门仓是伟男子,仙吉顶多是掌柜。门仓拿在手里是洋气的史迪克,仙吉一拿就成了盲眼按摩师的拐杖。门仓若是红花,仙吉就是绿叶。门仓身上有种只要他在场便可取悦周遭的特质,而仙吉一出现,大家就莫名其妙地冷场或是感到扫兴。从头到脚都正好相反的两人为何会这么投缘?聪子怎么想也不明白。
夹带杂音响起的收音机播出缩减军备的相关新闻后,仙吉与门仓的话题就完全专注在时局上了。
“军用品需求大增,你八成笑歪了吧。你的公司行不行啊?”
“怎么了?”
“不是听说有些因军用品需求大增而赚钱的工厂虐待工人吗?报纸都登出来了。据说警视厅的工厂课(6)正在进行抽查。”
“那是大工厂才有的事。”
“说来说去,还不是生意好得很。成天嚷着缩减军备难道是假的吗?”
聪子见母亲不碰鳗鱼有点担心。或许是因为在火车上时,母亲说口渴而吃了太多橘子。
突然间,多美捂住了嘴。她随即拿袖子蒙住嘴巴冲进厨房,似乎在水槽边呕吐。仙吉按住躬身欲起的聪子,自己跑向厨房。两三次作呕声传来。停下筷子的聪子发现,每次母亲一呕吐,门仓叔叔的喉结就像吞咽口水时那样蠕动。还在继续动筷子的,只有初太郎一个人。
仙吉回来了。
“是火车便当吃坏肚子。”
不可能,聪子想。
“火车便当我也吃了。大家不是都吃了吗?怎么会只有妈妈一个人吃坏肚子。”
“要看每个人当时的肠胃状况吧!”仙吉说着坐了下来,初太郎却不看仙吉径自嘀咕:“该不会是有了吧?”
“有了?怎么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