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忽见父亲摇了摇双肩,动了下身体。父亲的动作极其缓慢,滋干最初不明白这是要做什么。然后,父亲一只手扶在地板上,好像扛起重物般喘息着,慢慢抬起了自己的身体,笔直地站了起来。上年纪的人,行走坐卧原本就很吃力,加上长时间端坐不动,不那样做就一下子站不起来。父亲站起来后,踉跄着走出了房间。
滋干惊讶地跟在后面,父亲目不转睛地直视前方,下了台阶,穿上了金刚草鞋,站在地上。正是秋季,月光皎洁,四周虫声啾啾。滋干也跟着来到院子,随便趿拉了一双大人的草鞋,感到脚底凉丝丝的,就像在水中行走一样。月光照在地上,白得好像撒了一层霜,他恍然感觉已是冬季。父亲走着,清晰地映在地上的身影也随之晃动。滋干尽量不踩到影子,远远地跟在后面。滋干心想,父亲如果回头看一下就会发现自己,但是父亲似乎连走路都沉浸于冥想之中,不知不觉已径直出了大门,他好像正朝着某个明确的目标信步而去。
八十岁的老翁和七八岁的幼童,当然去不了太远的地方,然而滋干还是感觉走了好远的路。他远远地暗中跟在父亲后面,深夜的路上,除了这对父子外一个人影也没有,白色的月光照在远处的父亲身上,不用担心会跟丢了。路旁先是一座座漂亮的瓦泥宅院,越往前走房子越是寒酸,变成了竹篱笆和房顶上压满石头的板房,渐渐板房也稀疏起来,到处是水洼和空地,芒草等野草丛生其间。草丛中聒噪的虫声因两人走近而停歇下来,待两人一过又响成一片。越是接近城外,虫鸣声越是喧闹。到了这里已没有一个住家了,放眼望去全是蓬乱的野草,草丛中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它一会儿弯向这里,一会儿伸向那里,野草足有一人多高,不断遮挡住父亲的身影。滋干已将跟踪的距离缩短到几米近了,他不停地拨开从道路两旁伸过来的野草,袖子和衣襟都被露水打湿了,冰凉的露珠沁入了他的领口。
父亲走到小河的桥头,过了桥,并不继续沿此小路往前走,而是拐下了河边,穿过河滩似的沙地,朝下游走去。又走了有一百多米,来到一块小丘般隆起的平地,这里有三四个坟头,坟头的土都还是柔软的新土,坟头上插着的塔形木牌尚还是白色,借着月光,可以清楚地看见上面的文字。有的没插木牌,只插了松枝;有的没有坟头,只围了个栅栏,用石头堆成五轮塔;还有更简单的,只在尸体上盖了块苇席,供放一束花作为标志;有的木牌被最近的大风刮倒了,坟头的土也被吹散了,露出了尸体。
父亲好像在寻找什么似的在坟头间来回转悠。跟在后面的滋干几乎快要挨上父亲了,父亲不知意识到被人跟踪没有,一直没有回过头。一只正在啃食尸体的野狗突然从草丛里跳出来,然后慌慌张张地逃跑了,而父亲连看都没看一眼。他仿佛正异常紧张地专注于什么,从背影上也能看出来。过了一会儿,父亲站住了,滋干也马上停下了脚步,就在这个瞬间,滋干眼前呈现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一幕。
月光像下了雪似的,把所有的东西都涂抹成了磷色,因此,滋干在最初的一刹那没有完全看清楚地上躺着的奇形怪状的东西是什么,凝神细看,才渐渐看清楚那是一具已经腐烂的年轻女尸。他是从四肢的肌肉和皮肤的颜色上残留的迹象判断出是年轻女尸的。她的长发连着头皮就像假发一样整个脱落下来,面部仿佛被压瘪了,又像是一个肿胀着似的肉团儿,内脏从腹部流了出来,上面爬满了蛆。在亮如白昼的月光下,看见这般恐怖景象时的感受可想而知。滋干吓得竟忘记扭过脸去,也忘了动弹,甚至连声音都发不出来了,仿佛被这光景捆住了手脚似的呆立不动。而父亲却静静地走到尸体旁,先恭恭敬敬地拜了拜,然后坐在了旁边的席子上。接着又像刚才在佛堂里那样凝神打坐,不时半闭着眼睛冥想,不时看一眼那尸体。
月光更加清明如洗,四野里沉入了更深的寂静,除了阵阵微风刮得芒草刷刷响之外,只有显得格外刺耳的虫鸣了。在这样的荒郊野外,看着如影子一般孤坐的父亲,滋干恍惚被带到了一个奇特的梦境,然而周围弥漫着的刺鼻的尸臭,又使滋干不得不被唤回到现实的世界来。
不知这滋干的父亲看女尸的场所具体在哪里,大概当时的京都里到处都有这样的坟地吧。由于当时天花、麻疹等疾病流行,死人很多。人们一是怕传染,二是无法处置,便不论什么地方,只要是空地,就把尸体抬去,草草埋上些土,或用草席一盖了事,那里想必也是这样一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