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第4/10页)
“实啊,给我孩子,你吃饭去,发什么呆?”爷爷喊着父亲的乳名。
“哦,没什么。”父亲敷衍道。
“爷,坊子、潍坊都解放了。二弟不是说仕昌开拔去了坊子吗?那怎么还没他信呢?”大娘自从回来就心神不定。“你让二弟再打听打听仕昌究竟现在哪里?”
“噢,说的是啊!老二你多打听你哥的消息。”爷爷对父亲说。
“嗯。”父亲答应着。
已是阴历三月下旬,半圆的香月挂在春天上空,如水般泻在深院里。春天的东南风柔柔地刮着,梧桐摇曳,银蟾叠筛,娥影婆娑,卷起一帘幽梦,如泣如诉,多少离愁别恨,把相思碎了一地。啼蛰未歇,飞鸿欲过,南雁北飞,空留啼声一片。大娘躺在炕上,残灯空照,辗转难睡。蟾光如水浸帘枕,皓月苍白斜身进,照在大娘无眠的身上。乱影翻窗,碎声敲砌,愁人多少。“孤灯不如思欲绝,卷惟望月空长叹”。伤感的清辉,萦绕的柔风,细数着岁月的凄美。
“素娥不谙离恨苦,孤雁难解相思泪。”又是一个无眠夜,大娘听见爷爷起来在帮四爷爷打扫院子。女儿还在酣睡,留着甜甜的酒窝。柔风细细,望极春愁,黯黯生天际。细草愁烟,幽花怯露,凭栏总是销魂处。梧桐只解惹春风,何曾知得无眠愁?大娘梳理着无眠,想前事悠悠,后事蹉跎,思绪万千。
两年前的春天,与大爷相识,兵荒马乱,想委身求一隅安,没想到尚未结婚,听茂腔戏就跟着大爷心惊胆战。大娘清晰地记得那一夜,当父亲告知村里抓他,大爷牵着大娘的手,穿麦地,绕村舍,跳沟壑,越小溪,躲犬吠,恐人语,专拣无人僻静处,尽挑狐鸣孤雁地,深夜赶到娘家,躲得此劫;结婚五个月,刘家庄子大姑家柴门犬吠,大爷雪夜被抓,留下孤苦一人,孤灯独眠;落木萧萧,烟霏云敛,大爷不顾娇妻弱母,锄头一扔,第三次投奔国民党。此番走后,一家人命运绳系,提心吊胆,奔走呼号,朝夕不保。自己抱着几个月的孩子,蹲囤受审,凌辱挨饥。流亡以来,凄凄切切,颠沛流离,难以寸管形容。如今遍地解放,音信渺茫,焦渴之心,离愁之苦,似涌泉而上,禁不住化作一春愁雨,淅沥萧飒,奔腾澎湃。
“爷,我来扫吧!”大娘接过扫帚,刷刷扫起来。
“爷!”大娘低声说,“这两天准备一下,你和俺娘看着孩子,我和二弟出去找找仕昌,总要有个信。”
“好,我也是这样想。你不用去了,我找老二去就行,他腿快,你出去也不方便,孩子也要人看。老二在村里打听过了,人家也不知道。让他去你表大爷那里打听打听,你二姐夫不是干武工队吗?或者他能知道点信息。”
深夜,父亲两只手搓着要饭来的几个玉米棒子,玉米粒已经搓下来了,父亲还在搓着那空棒子骨头。
“实啊,怎么了?有什么事情说吧,就我们爷俩。”爷爷说。他早就看出父亲有心事了。看着自己的儿子从小长大,有什么异常哪能不知道。
“呜呜……爷啊,不用去找仕昌大哥了,他已经没有了。”父亲再也控制不住了,一五一十地把自己知道的告诉了爷爷。
爷爷看了看熟睡中的四叔、五叔,一言不发。眼睛红红的,昏暗中父亲能清楚地看到那泪珠浑浊滚出,浑黄浑黄的,一汪辛酸,一汪凄愁,一汪痛苦,使父亲想起了门前沧桑的老槐树灰褐色的老树皮里渗出的黏液性的东西。爷爷手抖动着,习惯性地想找烟吸,流亡以来很久就没有吸烟了,只是养成了这么个动作。爷爷脑海里闪过大爷那微笑沉静的四方饱满英俊的脸盘,高高的颧骨,俊挺的鼻梁,浓眉大眼,额头上小时候被骡子踢伤的疤痕,高大笔直的身躯,不卑不亢的沉稳的神态。闪过那个从小天资聪明、禀赋过人的顽皮小孩。是孟仲老爷爷发现了这块璞玉,出资去学堂雕琢,指望能书香门第,耕读世家,薪火相传,不求大富大贵,但求书中寻玉,知识囊腹。大爷不负众望,熟读四书五经,很多地方甚至能出口成章;熟通《史记》《三国志》《资治通鉴》,上至三皇五帝,下至民国通史,无不浏览,老庄之道亦有所涉,常悲屈原宋玉之风,叹司马不屈之志,温文尔雅而桀骜不驯,子灵作画而大爷赋词以配,其乐融融,其乐奕奕。“九一八”的枪声,卢沟桥的炮火,打破了一幅静谧田园山水墨画,大爷毅然投笔从戎,怀报国之志,振民族之亡,三尺斩倭寇,七尺洒疆场。然事与愿违,形势所逼,事不得已而为之,忠臣报国,各为其主,兄弟相煎,煮豆燃豆,壮志未酬,热血空洒,从此抛父别妻,天地相隔,音容渺茫,空留一春愁苦断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