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第9/10页)
“叔叔,这是你的车子吗?”小孩坐在车子上很高兴,兴奋地左顾右盼。“不是,是生产队的。”父亲说。
“我们还是一个村哪。”小孩打破了沉寂的气氛,父亲推着车子开始和那妇女搭讪。
“是啊,我也认识你,知道你是村西头的。你们的生产队长跳了井,是你下去捞的。”母亲说。
“那是我的一个叔伯兄弟。”父亲说。
“现在就你们弟兄俩过日子吧?”那妇女脸色一红,不好意思说了这事,赶紧岔开话题。
“是啊,就我们弟兄俩,父母都没有了。”父亲说。“唉!日子也不好过。”母亲叹了口气。
“娘,我们到家了。”
后面女孩见气氛活跃起来,也开始说话,唯有那男孩一直没说话。
“谢谢!回家喝口水吧?”那妇女看着父亲和五叔把柴火卸下来,感激地说。“不了,还要回去生产队报到。”父亲说着,推起车子和五叔走了。
这妇女就是父亲那年和爷爷收地瓜看到结婚的那一个,她男人王友得了甲肝不到一年就死了,撇下了他们娘四个艰难度日。
这天,是1964年腊月十五。
以后,这妇女带着三个孩子敲开了父亲的门扉,走进了家门,成了我的母亲,成了五叔的嫂子。
“桃花流水笑春风,蛙声浪叫送寒冬。”冬闲的人们还没有从带着臊气的暖暖的被窝里醒来,已经发现死了老婆的大狸猫石金全在和煦的暖日下,脱下夹袄翻过来,用长长的指甲夹着硕肥的白白嫩嫩的虱子“嘎巴嘎巴”地发出悦耳的声音。转眼就是1966年了。
7月,蝉在梧桐树上顾不得求偶,直着嗓子“热——热——”尖叫着,天气闷得人就像在蒸笼里,无处躲无处藏,黏稠的汗水蚂蚁一样在脖子上蜿蜒爬行。五叔闲得无聊,扛着根竹竿到南沟里用和好的面筋粘蝉去了。父亲看离生产队上坡还早,就想去西河洗澡,刚出门碰见了村长王希提。
“仕途啊,你去哪?”王希提问。
“二叔,离上坡还早,我去西河洗澡。”父亲回答说。
“有个事情要找你商量,按照上级‘破四旧’要求,所有的坟地都要扒掉、平掉或迁移到村东果园里。你家里北林地二大爷和二大娘的坟,你看怎么办?”王希提问。
“二叔啊,我爷和我娘的坟俺不迁了,俺爷的坟是用鹅卵石垒的,俺娘的坟是砖垒的。你带人看着平吧。”父亲说。
“好,我安排人,就这样办,你下午带人把村西南那几座坟平掉。”王希提说。过了两天,父亲去看爷爷和奶奶的坟墓,一片狼藉,已经整成平地了,散散落落还有不少褚红色、黄褐色的鹅卵石和破碎的青砖。还好,幸亏当年父亲把爷爷奶奶的坟挖得很深,社员们只是平了坟头的大部分。暮色中,父亲站起身,看了看坟离村庄和使狗河的位置,判断了一下坟墓的大体方位,跪下向爷爷奶奶磕了三个头,郁郁惨然离去。
10月15日,正下着瓢泼大雨,支部书记朱功深派民兵把父亲喊到大队部。“仕途,现在革命形势正是到了考验我们每一个人的时候了,你家里不是还藏着字画吗?你家里的家谱呢?那可是地地道道的‘四旧’。你要想清楚,你是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你不要再执迷不悟了,李孟久当汉奸的事情我就不追究了,这事只有我帮你了,我是看着我和仕昌大哥拜干兄弟的面子上照顾你。”朱功深讲得很严肃。
自从仕光大爷死了后,画和家谱的秘密只有父亲知道了。
“四弟,你放心!我一定表现出高度的无产阶级革命觉悟!”朱功深排行老四,父亲称他为四弟。
村里几个大喇叭像被土枪轰散的群鸦发疯一样同时聒噪着:
“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春风摧枯拉朽,涤荡着一切污泥浊水,用毛泽东思想武装起来的红卫兵小将横扫四旧,开创一代新风,彻底批判陈旧思想对革命的影响,严正警告那些丧失革命斗志,保存旧思想、旧世界的人们,限你们10月17日下午四点钟前主动交出一切旧世界的东西,否则将采取最彻底最革命的行动扫荡一切……”
回到家,父亲忍痛含泪将孟久(子灵)老爷爷的几十幅画和珍藏的家谱挖出来。画上有巍峨的老槐树,有青青叮咚的山泉水,有恬然卧槐的鸡犬户舍,有栩栩如生的人头。父亲手颤抖着,几次欲放回又拿出。
最后一幅是《鸟憩》,凹凸渲染的画面,萧疏的梧桐,绒毛丰厚的小鸟,在深秋中体态丰腴而略带稚气,有神的目光,安详而好奇地凝视前方,呈现出清凉深秋、豁亮清爽而含暖暖之感。
“拿来吧!你呆啥?”一个戴着红袖箍的打手劈手夺过来。
还是在老槐树下,老槐树还是老槐树,他老态龙钟仍不减青春风姿,高大的树冠下,已是一片烟雾缭绕。在支部书记朱功深带领下,一群戴着红袖箍的疯子,吵着嚷着叫着喊着跺着,大义凛然地气壮山河地恶狠狠地把旧世界的东西蹂躏着撕碎撕烂,扔向火中,一切旧的东西都在无产阶级的文化大革命中凤凰涅告别旧世界,使他们光荣地感到完成了八国联军未完成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