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水獭年(第9/10页)

小卡洛斯在中途一个叫雨过铺的小站换乘到蒙自县城的火车。三分钟的停车时间,两人用了两分五十秒在包房里深情吻别。

小卡洛斯站在站台上时,看见车窗里秦忆娥有些凄迷伤感的脸,他说:“记着我们的约定。”

秦忆娥泪眼婆娑地用力点点头。

火车启动了,小卡洛斯忽然想拉拉恋人的手,他向车窗奔去,但这个想法稍稍来得晚了一点,火车越开越快,小卡洛斯看见秦忆娥也伸出手来了,他加快了脚步,以至于有些踉跄起来。但他还是跑不过车轮,战胜不了普天之下有情人生离死别的命运。有一瞬间,他感觉已经触摸到情人的指尖了,他甚至还感觉到秦忆娥的眼泪飞下来,飞到了他的脸上……

“卡洛斯,等着我……”

车头的一股煤烟袭来,迷糊了小卡洛斯的眼。待他努力睁开眼时,火车只剩下一个弯曲的尾巴,慢慢消失在远方了。而小卡洛斯伸向车窗的手,久久没有放下。

小卡洛斯回到蒙自县城后,直接去了法国东方汇理银行的分理处。确如其兄所言,歌胪士洋行在各地的房产和存货,都已经抵押给这家银行了。而且,银行经理告诉小卡洛斯,他们的账户上只有不到十万皮阿斯特的流动资金,而为露易丝医生购置的一批价值二十多万的医疗器械和药品,他们还没有付款。银行经理说:“卡洛斯先生,按规定我们该封你们的账户了。你的兄长说好这周二来划账的。”

“我不能提取一点现金么?哪怕就一万。我有急用,求求您了。”小卡洛斯咬紧牙关说。

银行经理摊开了双手,“噢,亲爱的卡洛斯先生,不是我不帮你。目前这种状况下,我做不到。”

蒙自县城也遭日本飞机轰炸了,人心惶惶,市面很萧条,许多铺面都关张了,大户人家大都在收拾金银细软往内地逃。街上唯见来来往往的军人和民团,他们盘查行人,神色紧张,在蒙自的外国人也都撤得差不多了。在安南的日本人还没有打过边境哩,小卡洛斯不明白这些人紧张些什么。他本来想去找法国海关的波尔先生喝一杯,交换一下彼此对时局的看法。或许能跟这个老朋友借一些钱,救救他的急。但他赶到法国海关时,才发现海关早关门了,门房告诉他,波尔先生上周就去昆明了。也许不会回来了呢。

他怏怏不乐地回到蒙自县城的歌胪士洋行,邮差这时给他送来一个小包裹,是昆明来的。小卡洛斯拆开一看,噢,原来是秦忆娥的玉簪,昆明的工匠终于把它修复好了,在玉簪损坏的尖部,巧妙地包镶上了一溜黄金,尖锐无比,又和整支玉簪搭配得珠联璧合。为这把玉簪,小卡洛斯几乎跑遍了昆明城,好多玉器店和首饰店都说做不了,这事儿一拖再拖,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个老匠人,付出的工钱比重新买一把多多了。

睹物思人,他不能不思念在碧色寨的秦忆娥来。她今天回到家了,她的那个禽兽不如的男人,今晚会要她吗?卡洛斯,卡洛斯,他是一头老虎啊!你明白和一头野兽睡觉的耻辱吗?

唉!这个只为卡洛斯盛开的百合花一样的女人啊,这个浑身散发出神秘韵味的东方女子啊,这个不断激发出男人超越生命激情的尤物啊,她已经在小卡洛斯的生命中无处不在,她已经在一个男人的情爱史上刻下深到骨头的烙印。走在路上,前方会浮现她的芳容,端起咖啡时,耳边会响起她的燕语莺啼,火车轰鸣而过时,情欲会随着火车的节奏冲动起来。那一路散发着百合花芬芳的浪漫旅程,那盛开在列车包房里的野百合花,比新婚之夜婚床上的新娘,开放得更为灿烂多姿,妖艳淫荡。一个再绅士十足的男人,也会追逐黑暗中的淫荡。

小卡洛斯深深后悔,上午在火车上时,哪怕只有十分钟的时间,也该和秦忆娥来一场鱼水之欢。他当时为什么心事要那么重呢?世界坍塌了,更要抓紧时间大爱一场。人生中有些爱的片段,并不在于时间的长短,电光火石般的辉煌,花蕊上凝结的露珠,燕子掠过水面的瞬间,以及茫茫人群中佳人柔情蜜意的匆忙一瞥,都胜过人间无数春光啊!

不行啦,我得回碧色寨去,即便不能在今晚见到秦忆娥,哪怕离她近一点,心情也好受点。或许,我可以今晚就有机会把这玉簪送还给她。

小卡洛斯此刻像一个初恋中的年轻人,再也按奈不住自己野火过山般的思念。他记得六点半县城的火车站还有一班中国人开的寸轨火车去碧色寨,傍晚时就可以赶到碧色寨了,明天他再回蒙自来想办法筹钱。

小卡洛斯要了辆人力车,直奔车站。站台上没有什么人,火车还有半个多小时才会到。小卡洛斯暗自笑自己:为什么那么急?明知道到了碧色寨,秦忆娥也不会来车站接他,他不过是去赴一个无人等候的一厢情愿的约会,不过是想去一个和情人稍微近一点的地方,今晚他连她的身影都看不到。但小卡洛斯相信,回去这一趟是绝对有必要的,他的诗人气质让·在彻底离开碧色寨时,不能不去凭吊一下他们擦出情爱火花的地方——站台,铁道边,网球场,歌胪士的酒吧,野合过的浪漫山岗。碧色寨到处都有秦忆娥的身影,秦忆娥的体香,以及和秦忆娥爱的痕迹,连空气中都漂浮着爱的气息。碧色寨就是秦忆娥的一颦一笑,就是她舒展开的身子,摇荡在小卡洛斯发着爱情高烧的脑袋里,越燃越织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