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3/23页)

拨开记忆的迷雾,阿坚猛然清楚地看到自己和“大象”阿造一起战斗的奇怪场景,他们两人跪在重机枪后,向伪军45团的一群残余部队进行射击,那帮家伙正在逃离邦美蜀附近的福安地区。

重机枪像疯子一样,疯狂地把一梭闪亮的子弹吞进肚子里,然后朝着奔跑过来的黑压压的人群扫射。敌军的鲜血像无数的啤酒泡沫一样咕咚咕咚地往外冒,他们发出哇哇的惨叫声。机枪因为后坐力而剧烈地摇晃起来,逐渐冷却的机枪管正冒着白烟。阿坚想要停止射击,但是死神紧握住他的手不放,穿着灰色制服的一群士兵被坦克追赶着朝他这边跑过来,阿坚一下子就把他们集体射杀了。那不是枪毙而是屠杀,他从来没有见过那么多的死尸。

“要不别打了?”阿造挂着一梭子弹站起来,摇着阿坚的肩膀,像是在哀求一样,“好了,不要再开枪了。哎呀,老天啊,住手吧……”

重机枪没有再吃进子弹,它吐出最后一颗子弹后沉默下来。疯狂的死亡在瞬间转变成游戏:一群伪军倒下了,他们俩却跪下,举起双手,两支枪也倒在一边,不再威胁任何人的生命。阿造慢慢蹲下来,双手抱着胸,就像要托住心脏,他目光呆滞,似乎充满了惊愕,身体左侧上方露出了致命的伤口,鲜血像红色的花朵一般迅速绽放在他的腰间。

阿坚看到了一切,整个战斗生涯都在他眼前浮现出来,没有漏掉任何一个细节。有些事件逐一呈现,有些则是同时显现,既像是飞速掠过又像是缓缓淌过,使人痛苦得如同在举行葬礼。

此刻,生命之河一再拐弯,曲折复曲折,阿坚看到他自己正站在河岸边,河水清晰地呈现出今天的景象,他似乎听到自己的灵魂正在发出长长的叹息。是时候了,他闭上眼睛,预备就这样不知不觉地离去,他慢慢将身子倾斜,然后倒下,在他最后感觉死神快要捉住他时,对岸突然传来一声长长的呼唤,呼唤着他的名字。

“阿坚……阿坚……”那声音温柔又哀伤,在他身边四处飘荡。

他忽然睁开眼睛,在惊醒之前,他又瞅了对岸一眼,但也只来得及看到一片翻滚着波浪的无边的紫色草原,还有霜雾,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

阿坚故意拧了自己一把,但是没用,因为他已经完全醒了。

“谁在叫我呢?”那声音听起来无比熟悉,但又想不起来是谁。

也许靠着这个呼唤声,阿坚才没有死,才走出了死亡的边缘。不过那声呼唤,以及河对岸茫茫无边又虚幻得像一个冷冷清清的天堂一样的景象到底意味着什么,恐怕只有等阿坚死后才能明白了。或许是生活中那些遗憾的回声,或者是生活中未能实现,还处于半途之中的事情的显现。

生命就是这样,它实在太宽厚、太绵长、太丰富、太生动了。不过到最后,它还是造成一种缺憾,让人在濒死时仍然感觉有一种东西在内心萦绕着,像是一笔债或者是一个还没完成的任务。对阿坚来说,那笔债正是老天蕴藏在阿坚的生活里的,那是埋藏在他内心深处的令人惋惜和遗憾的一段隐秘的历史。

假如可以不需要睡眠,假如在生活中没有那么多例行公事,假如可以将自己的余生全部投入唯一的事业——写作当中去,让它将过去的回忆定格,记录下那些一直纠缠着自己但很快会被时间淹没的事情,那么,即使到了自己生命终结的那一天,当他再次回到那个河岸上的高坡,跳下河水,走向死亡,融入等待自己的无数熟悉的灵魂中时,他将会感到多么轻松,多么坦然。

这意味着,阿坚现在最后的人生征途被限定在夜晚了。他书桌上的灯从傍晚就开始亮起来,不到天亮绝不熄灭,仿佛是墙上的影子一样,阿坚一动不动,沉默不语。其实他也就只是一个影子,是一个已经耗尽实际生存能力却又凭借着那强大而持久记忆的能力,倔强活下来的影子。把自己囚禁在如此沉重而漫长的黑夜里,并非谁都可以承受。

对阿坚而言,熬夜一方面是因为他觉得如果不努力抓住灵感,他的灵感就会消失;另一方面,熬夜似乎是他的另一项才能。这种熬夜自焚式的写作方式好像是他天生就有的,是他与生俱来的梦游症和幻想症的另一种表现方式,这可能是遗传自他父亲,他父亲一辈子都生活在幻想和梦境中。

父亲并非每天都梦游,但也不是偶尔才梦游,在梦游的那些晚上,父亲常常悄悄地爬下床,好像变得失去了重量,轻飘飘的,只剩下了灵魂。他兀自在一片寂静中慢慢地行走,紧闭着眼睛,两手自然下垂。有时在房间里,有时在院子中,有时沿着走廊上下楼梯,四处游荡,要是哪天公寓大门没关,他就会慢慢地溜到大街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