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第16/23页)
阿坚陷入了深深的思考,就好像来这里只为给自己的人生找寻某种意义,阿坚悄悄地推开门,走到阳台外面。
他看见在东边的天际,随着报平安的警笛声,夜幕逐渐被揭开,徐徐退下。云海之间蓦然出现了一片光亮,那是无边黑夜中的一轮明月。阿坚低下头,不经意间,滚烫的泪水止不住地掉下来,未来还有很多个春天,来日方长。那个春天,他才刚满17岁,却是多么沉重的一段岁月,那是1965年的寒冷的春天。
阿坚父亲的焚画事件,阿芳比任何人都了解。
“那是一场狂热、野蛮、混乱的祭奠。”后来阿芳跟他说起这件事情时是这样描述的,这种描述深深地刻进了阿坚的心里。她说,那是一种自我了断,是一种忏悔,是火光中的决裂,同时又充满了悲伤、寂寞。只有阿芳目睹了这一切,整栋楼的住户,包括阿坚都没有察觉。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应该是在她很小的时候,她就同阿坚的父亲暗自产生了一种旁人难以理解的情感。那份情感不完全是父女情或叔侄情,也不是忘年交;那份情感朦朦胧胧的,就像黄昏时的夕阳;那份情感是无形的,却让人感到沉甸甸的,而且似乎充满某种暗示。
阿坚的父亲性格怪异,面色灰暗,时常在夜晚梦游,也经常无意识地脱口而出一些奇谈怪论。他的怪癖,几乎无人能接受,然而年幼的阿芳却能理解,那些怪癖仿佛与她灵魂里的某种东西很吻合。阿坚的父亲则很疼爱这个小姑娘,那是一种无言的充满忧伤的疼爱。
他们一大一小常常会并肩坐在一起,有时候一连坐上几个小时,一句话也不说。小姑娘平时活泼开朗,却常常一言不发地观看阿坚父亲画画,静静地听他自言自语,她对阿坚父亲的一切都入迷得像失了魂一样。不过,等到她长大,特别是阿坚父亲决定隐居到阁楼上以后,他们见面的机会就很少了。尽管如此,她还是除了阿坚之外,唯一去阁楼看过他的画室的人。虽然阿坚父亲依然很少跟她讲话,但是很明显,每次阿芳来探望时,他整个人都会开心起来。她看着他干活,一遍又一遍地看他的作品,还给他买酒买烟,那些东西他都没有让阿坚买过。
偶尔还能听到他喃喃地说:“你长得真美啊!”
接着还会感叹道:“你有美丽非凡的姿色,可惜红颜薄命,美貌可能会让你堕落,让你飘零。唉,搞不好你将来要受苦,而且不是一般的苦。”
他说这番话的时候,阿芳才16岁,听起来有点像是在吓唬她,所以她有些害怕,也有些气恼。
他答应阿芳,等她满17岁的时候为她画一幅肖像。她生怕他到时候会把她画成他画里女人们的长脸,把她的头发画得像一簇海藻,把她的皮肤画成柠檬色。可是,在阿芳还差3个月满17岁的时候,阿坚的父亲去世了。
在他感觉到死神之手在召唤他的傍晚,他让阿芳去阳台的一角生火,然后帮他把屋子里的画都搬出来烧。阿芳知道他并不是喝醉酒了,也不是疯了,而是瞬间明白自己快要死了,就是说,他要先自行了断,再告别尘世。但是她并没喊阿坚来,而且谁都没有喊,也许只有她能理解阿坚父亲的心思,也似乎完全同意他的做法,只能毁灭死亡,别无其他选择。
火生起来了,他开始往火堆里扔第一幅画。阿芳突然觉得浑身发抖,她被这场景吓得灵魂出窍,一时间不知所措。然而,只过了那么一会儿,她就被吸引到这庄严而又诡异的氛围里,那简直跟祭神仪式一样。这仪式很奇幻,很神秘,像噩梦一样超现实,又像邪教一样狂热,她的心被熊熊燃烧的火焰所透出的那份美丽中的绝望所刺痛,那火光中分明折射出殉道者的痛苦、疯狂和幸福。没错,是幸福,那是一种天翻地覆般的极致的幸福。看着那些被焚烧的画作,阿芳只觉得一阵阵眩晕袭来,那天晚上的情景后来一直萦绕在她脑海,令她终生都难以释怀。
当然,除了画家自己之外,没人知道他为什么要毁掉所有的作品,也没人知道他为何会选择阿芳,而不是自己的儿子来见证此事,阿芳当时也不明白。但是,等她回头审视她和阿坚的人生,审视他们的爱情时,顿然觉得那夜的情景就像是一个预言,一个先兆,准确无误地预示了她和阿坚后来的命运,尽管表面上看不出他们将会有怎样的结局。
给阿坚父亲送葬那天,她原本打算把那天傍晚发生的事情告诉阿坚的,但当时她自己还沉浸在哀伤中,她不想再增添阿坚的哀痛,最终没有启齿。过了好几个月,她才把这件事情告诉他。那是阿坚准备离开河内上前线去参战的前夜,也就是他们一头栽入战船前的最后一个晚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