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活(第12/16页)

大款送房子的消息不胫而走,这一行为终于为我省棋迷找到了表达方式,但他们觉得与其将钱送给我这个败类,不如给代表着全省荣誉的围棋队,当做出“我们决不再培养豆角这样的人”的誓言后,围棋队收到了大大小小的捐款。利用这些钱举办比赛、培训班,甚至还拍了电视节目,阿帝叔那有着特殊魅力的嗓音无处不在,宣讲着:“围棋是智慧,围棋是文化。”他一定过足了口瘾。

那位送房的大款从不露面,将送房事宜都交给阿帝叔代办,也许在“私人意志和集体荣誉”——这一波及全省的论战中,一些古老的美德死灰复燃,这位大款品德高尚,做了好事却不留名。因为房子由阿帝叔代办,我坚决不要,总想露宿街头,但他的女儿劝我:“如果你真的恨他,就应该要这房子,让他知道知道,他害的人,有人帮。”看到他们父女反目,我高兴无比,就欣然接受了。

我们搬走时,阿帝叔一言不发地前来送行,后来就有不少叔叔阿姨陆续出现,自从阿帝叔公开批评我后他们就一个不见,现在却像地震前的耗子大量涌现,拥挤地站在阿帝叔的后面,集体性地表达着依依惜别,望着他们关切的面容,我满脸堆笑,心里想着:“我父亲就曾死在你们中间。”

我的那些老家具都已不成样子,它们的所有权还是体协。我俩搬走前交了笔罚款,阿帝叔告诉我俩,经过了打折。我让所有的东西都灌注在水泥里,永远地维持原样,她说这是世界上最先进的纪念馆理念。我为自己造了个纪念馆,和她带了套碗筷便离开了这里。

叫来的出租车开动时,阿帝叔眼圈红肿,不像是装模作样,他的女儿更是泪水涟涟,呼吸困难,一次搬家搞得像是出嫁。去新房的路上,我对她说:“看来这大款是个小号大款,要不,为什么不送我俩栋别墅,而是个两居室。”这个小号大款终于逗得她破涕而笑。

但当走进那套单元时,这个小号大款毁了自己的可爱形象。

推开房门,家具齐备,床头、门上贴着鲜红的“囍”字,显然这是个婚夜洞房。那位大款特意布置了新房送我,诱导着我们像动物般交配,看来,他不但是小号大款而且心理变态。由于无处可去,我和她只好住下,那一夜睡得毛骨悚然。

第二天早晨,她脸色发青,无助地问我该如何是好,我想了想,说:“咱们决不能让那大款得逞,我建议将这里改成我家那样。”她立刻昏倒,醒来后身上散发出母性的伟大力量,像保护孩子一样保护这间新房,决不让我在墙上打洞或是锯掉个床腿,她哀求般地对我说:“让别人准备洞房,并不见得就受了侮辱。”——看来女人为了追求幸福,天生地容易妥协。

考虑到结婚是她从小到大的唯一理想,她终于有了新房,我不能过于残忍。

我和她忍气吞声地住了下来。

搬进新房后,她明显地勤快多了,总是带着幸福的汗水,四处劳动。她的身影活跃在窗台上,在地板上,在所有的家具前,在所有的摆设前,不管是什么,她都像打磨钻石般反复擦抹。按照她目前的状况,我俩将来的孩子一定干净无比。

在一尘不染的家里,我郁郁寡欢。她完全违背了医嘱,在房间布置上决不顺从于我,由于不能对房子动手动脚,我的体力无法消耗,双手指甲越长越长,我的所有设计方案被她无理地否定,心灰意冷的我智力不再活动,于是头发得到了充分的养料,越长越快。她倒是每天任劳任怨地为我理发、剪指甲,充分展现了女性的所有温柔。

我的大脑被头发贪婪地吸收,敲敲脑门会发出空洞的回响。每天照镜子时,发觉头部的影像越来越模糊,轻淡了轮廓、色彩,也许不久之后,我会像我的父亲,成为一个无头的存在。在一天早晨,她对着我的枕头尖声惊叫,我的枕头形状饱满,没有凹处。我的头颅正在慢慢虚化,她又走访了多家医院、拜见了不少江湖郎中,得到的一致答案是“脑子是越用越灵”,为了让我的脑袋实在起来,她赔着小心地说:“要不你再下下围棋。”

在夏天,棋子有着冰凉的手感。我用一条她废弃的长裙将每一颗棋子擦拭干净,自己剪短了指甲,将棋子按在棋盘上时心灵有一丝轻盈。我在棋盘前一坐就是一天,回忆起第一次下棋的情景,父亲化为灰烬的大脑与我重合,那巨大手掌的幻象已久不再来。

我以下棋的方式为父亲招魂,连续不断地摆着棋谱,希望能再见到他无头的身躯。由于有了脑力劳动,我的头颅日渐清晰,在枕头上压出越来越重的凹痕——这一切都让她欣喜若狂。我从小到大不曾如此用功,和冰冷的棋子亲密无比。我不断翻看着自己在联赛上的棋谱,它们虽是我下出来的,可我却并不懂得其中的真谛。在比赛的现场,我每一步都是随机应变的思考,但棋谱呈现出另一种整体的构思,猎豹小腿肌肉一样紧凑浑圆。这一贯穿始终的隐秘构思,非我下棋时的所想,这个最终形成的构思在棋局结束方被发觉,似乎在智力之上另有一股力量在悄然运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