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活(第15/16页)

摔在地上的她,身体旋转出无尽的曲线。她脱落的鞋被我踢开,远远停在这团曲线的边际,在她发出呻吟之前,我飞奔而去。

西湖在早晨七点是太阳的化身,我眼前是亮得目痛的白炽,仿佛从联赛回到我省的那个正午,西湖白灿灿的水面非眼睛所能接受,我的视网膜常人般娇嫩——我已不再是强者。在那片宽广的白光映射下,我奔跑的身影突然委顿,盲人一样摸索着离去。

火车是一个巨大的吃零食场所,我在火车上吃了几粒带来的草籽,本想早些睡去,却见到了那巨手的幻象。当我在凌晨两点一座北方小站下车时,这列火车二十几节车厢中所有的瓜子、花生、糖果,包括一切饮料的瓶盖都被我统统剥开。

我在此生第一次给我以冲动的女人身上盖了个戳子后,便去了父亲当年走出的山村。

我脑海中是那篇七十年代的报道:“在1979年,他离开城市来到他的出生地,而后他的棋风出现北方风景的野趣。他在棋盘上往往设下一片片复杂的对杀,这个黑白的世界没有风和日丽的温情,展现给人们的是寒冷的色调和低回的流云,表达着北方冻土的肃杀。”

作为省队运动员,在村子中我受到了县级干部般的招待,在公社摆下丰盛的晚宴,饭后端上了一盘黑色的颗粒,每人抓起一把,边吃边聊,我心碎地发现那是父母咀嚼的草籽,看来是我家乡的习惯。我家当年的土屋早已坍塌,有许多村民热情地让我住进家中,说一晚上只收我五块钱,我说我要在这里住上一年,于是村干部劝说大家,干脆一天一块。

当我每天的饭费也成为一天一块后,有一些人突然开始哭哭闹闹,很明显是草籽的药力起了作用,望着他们涌现出的旺盛精力和丰富感情,便可以推断我父亲在联赛上的超水平发挥。他们争先恐后地说着和我家的旧情,甚至因为抢话还打了起来。事隔多年,我父亲办下的城市户口,仍让乡民们传颂不已。他们对父亲佩服得五体投地,看来如果他不下围棋,完全可以成为这里的村长。

据他们讲,父亲和阿帝叔当年常在田埂边下棋,他们分配的田地在一座土山之上,自从两人离开这里,那座山上便寸草不长。有一些老人讲,这两个人日后是大人物,他俩已把那座山的精气带走。他们走后的几年,村子遭受了旱灾虫灾,那些老人又讲,没料到他俩把整村的精气都带走了。

他们激动地要带我去看那失去精气的山冈,由于没有手电,便一人拿了盒火柴跌跌撞撞地拥我出门。我抢过火柴盒坚持要一人独往,他们有的人仍不依不饶地追出了好远,泪流满面地摔倒在路旁。

村子的东头是那巨大的土山,已被风蚀得过分松软。它远望便觉得非凡,如一只手五指撑开抓住大地,正如我第一次下棋时所遇的幻境。这只苍穹中伸出的手,想象中可以把大地铅球般扔走,将一切都扔走。当我们的星球在现在的轨道运行时,产生了此际的生灵,如果突然地到了另一个轨道,所有的动植物将在一秒钟变异,凹凸成另一个模样。

这座失去精气的山冈已没有一株植物,甚至没有一只蚂蚁,在全无生机的黑暗里,我体会到原始人对于天黑的恐惧,每一次夜幕降临都是一场灾难,为了躲避黑暗,我们的祖先发明了睡眠。

我慌乱地掏出几粒草籽,扔在口中快速地咀嚼,舌头上的麻木扩展到全身,在即将睡去的一刻,不知由何而来的一股感染力,将我所经历的一切凹凸成另一个模样,我的脑海出现了一串光斑,美丽得令我忘记恐惧:每一个集体中都有阿帝叔那样的人,位居高位、心怀大局而且感情丰富,也许他将我作为了一个劫,打劫一样地把我越炒越热,也正如打劫,是为了远方的利益,也许他就是那个小号大款。我的父亲以他的光荣来号召,让这个体力化人种的省份有了围棋,我是个反派,但作为他的儿子,我对世间也达到了和他一样的效果。“今日我已成孤月,幸有朝晖接曙星”,我已为世人唾弃,但我省的围棋有了第二次热潮——这是我从没有想过的一点,我不是父亲的逆子。

那串光斑将所有的仇恨消解,消解得我极度虚弱,我挣扎地划着了一根火柴,企图用它抵消脑中的光亮。一星火光在山冈上微弱地亮起,在这片亮光与无穷黑暗相接的边际,有一个人以和我一样的姿态静静而立,他的肌肉在火光中一块块凸起,他的头颅隐于黑暗,那是我的父亲。

我不知道他失去头颅后处于何种生命状态,捕捉野兽般蹑手蹑脚地向他靠近,生怕将他惊走。在走动中,一阵风将火柴吹灭,我脑中的光重又复现:他用一把草籽创造了奇迹,煽动起人们狂热的情绪,民众总是需要连续不断的奇迹。为了维持民众的热情我的父亲决定将自己终止,当一个人死了他就是永远不可能被战胜的了,也许父亲当年就是怀着伟大的使命感,产生了坚定的死亡意志。他靠着一股坚强的意志死去,所以死亡的只是头颅,而身体仍然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