劫活(第5/16页)

和我打劫的那位棋手,虽然神情焦躁,手中的折扇依然摆弄得优雅,这就是我可望不可即的,他的生长环境有着最初产生围棋的那种气息,而我却是个地道的蛮类,这种自卑感即便是胜利也无法消除。

一个劫的下面滚动着整局棋的活力,是深海的漩涡。

打这个劫时,我已有了算计,在持续很长时间的反复提子的过程中,我的脑海向另一处流去。

那是到达杭州的第一天,我们仅存的一批围棋手刚下飞机,一条浅蓝色的纱巾便出现眼前。杭州一年四季散发着懒洋洋的温和,少有风沙,原本不应见到蒙在脸上的丝纱。那是一尊强健的女人身体,胸部与臀饱满得犹如张开的弓弦,她的面容被纱巾隐藏,以弹力十足的步伐走到了我们面前。

她走到了我们中的一人面前,那人鬓角花白,有着前辈高手的翩翩风度,他就是当年送给我父亲折扇的杭州棋手,我和他在这次联赛遇上后就管他叫“杭折扇”,这个开玩笑的称呼表达了我和他之间的亲密。很奇怪的,一见面他就给了我一种亲切的感觉,这种感觉我已多年未遇。阿帝叔也是个风度翩翩的人,说话的音律有种特殊的感召力,母亲死后他就承担起照顾我的责任,深入到我生活的每一个角落,明摆着我会成为他的女婿,他漂亮的女儿在滑冰队,善于将一条腿掰到耳朵的位置在冰面上单足滑行,每当望着那竖起的光腿,我就感慨:“这就是我的命运。”但阿帝叔并不曾给我这亲近的感觉。

在联赛上遇到杭折扇后,他就将我作为侄子,将体会到的围棋奥妙无保留地揭示与我,他的语言闪烁着南方文化的灵性,而阿帝叔只会向我摆分析图,真是乏味。比如杭折扇口中的“劫”,竟然用一句诗来讲解,那句诗为“今日我已成孤月,幸有晨辉接曙光”,劫只是早晨的一弯残月,本身光明淡薄,但整片的天空已经亮了起来。不要赢劫,但要通过反复争夺将这个劫弄得重要无比,让对手不惜任何代价去赢这个劫,所谋求的其实正是对手的代价,这便是“接曙光”的意指。我的阿帝叔就没有这种诗化的领悟,我跟他学了十四年,却不知围棋的意境所在。每每听完杭折扇讲棋,我并不羡慕他的智慧,而是感慨如此的智慧该由多么惬意的生活滋养。

望着杭折扇年轻的妻子,很想掀开她脸上的纱巾,触摸她的面容。她可见的体形是雕塑的感觉,甚至望她一眼就立刻感受到她浑身肌肉的重量。也许正是她身形的明确,更显得纱巾的暧昧,使人产生观看她面容的强烈欲望。我想,她应该有着挺直的鼻梁,圆满的脸庞。杭折扇似乎也对妻子的纱巾感到好奇,但没有问什么,只是将我向她介绍,我们握手了,我手中的她的手有着滚滚的热感,她的手在我手中蠕动了一下,仿佛一头小兽。

我的生理在这一秒钟迅速成熟。

出了飞机场,杭折扇将我请到他的家中,在那里他的妻子解下了纱巾。她果然有着挺直的鼻梁圆满的脸庞,我还发现在她的脖子上贴了一块拇指大小的白色胶布,她抱歉地说是不小心碰伤的,杭折扇冷漠地看了她一眼,没有任何关心的表示。

我二十年来一直过着严格的禁欲生活,实在对女子脖颈的胶布没有经验,但凭着男性的原始灵感,我超验地想到在那块白胶布下是残留的吻痕。我都想到了这一点,估计所有的人都会想到,这也是她在飞机场戴纱巾的原因,不是为了隐藏面容,而是保留丈夫的颜面。

吃晚饭时,杭折扇故意多喝了酒,讲起话来滔滔不绝,将我的脑子搅得一刻不停。也许他想干扰我对他妻子的猜疑,他离开杭州已经一个月时间,他妻子脖颈上的胶布一定与他无关——想到这一点,我忽然有种莫名的亢奋。

我后背僵硬地靠在椅子上,抛弃了围棋盘前的低头姿态,对面的杭折扇斜睨着她。杭折扇正在说“棋之将死,有劫则活,人之将死,无若奈何”,他像一个没有教养的小孩,用筷子将盘里的花生拨来拨去,比画着给我讲棋。他说,当一局棋要输了,可以通过打劫起死回生,但人的一生要输了,就没有打劫的好事了。他在酒精的作用下,双目眯得斜斜纵起,眼角的鱼尾纹延得长长。他说,人的一生是输不起的,天地比不上棋盘宽容。他说这番话时,散发出一股马路上的柏油味道,也许就是人们常说的“老人味”,他整个人像根软化的蜡烛,在慢慢变丑。

他老了。

在他展示自己衰老的同时,我的脚踩上了他妻子的鞋带,在桌面下。对于那条散开的鞋带,我已经注意了很久。一进他家,他妻子就将凉鞋的扣带散开,拖拖沓沓地走着,那长长的扣带在地板上蹦蹦跳跳,吸引了我的目光。我呆滞的目光,立刻引起了她的反应,她跺了跺脚,解释说:“我的拖鞋坏了,只好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