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尔赫斯的眼睛(第2/8页)
我问她:“你今晚是怎么回事?”
她说她趁鞋油厂长睡着后,撬开门锁,躲过两只狼狗,才逃了出来,吃着久违的冰激凌,重新领略到生活的乐趣。
我:“不交车钱不行。”
她:“钱没有,你说拿什么换吧?”
由于长久以来,一直渴望着有更替的角膜,我张口说出:“你的眼睛。”说出便后悔,如果我说艳遇,也许就有了艳遇。
不料她说:“好吧。”
我表示怀疑,她说:“不必多虑。”
她说她是个癌症晚期患者,鞋油厂长当初迫不及待地对她下手,这也是个原因,否则他十几年的努力将要白费。她死前,一定写下遗嘱,将角膜捐给我,如若不信,她可以住到我家,直到逝世。
我想,可惜,还是个艳遇。
将这个谎话连篇的女人带进门,我就实现了我的艳遇。之后我进入了昏沉的睡眠,半夜醒来举手一摸,她的肌肤有着鹅卵石的冰凉。
我已经很久没和女人相处,中医古书有言“久坐伤肾”——我能证明此点,自从当上了司机,我的雄气便日渐消磨,开车日行千里,实则困在驾驶座上原地不动,只有女人方能柔化我呆滞的胯骨。
在我的抚摸下,她咿呀地醒来,说道:“我不用付你车钱了吧?”我温情答道:“不用。”她说:“那你给我多少钱?”
她收了我五百元后穿衣离去,我稍一愣神,追出门喊道:“你刚才说你得了晚期癌症,是什么癌症?”她扭身一笑,说:“不是艾滋。”
第二天,同车行的人问我:“这么长时间了,你有没有艳遇?”我说:“碰上个野鸡,算不算艳遇?”我碰上个野鸡的消息在车队广为流传,再没有人对我的眼疾表示同情,我很担心他们会将我的病症向公司反应,幸好没有发生。我还是干着我的工作,用一只左眼在上海循环。
由于右眼视力逐渐丧失,我右方的一切混沌一团,需要不断转头。在局促的车内空间,人与人最好不要目光交流,而我的头颅高频率地摇摆,令每一个乘客心中不安,他们在精神濒临崩溃时会说:“为什么总看我!”
我耐心地解释:“不是看你,而是摇头。”他们:“为什么摇头?”我:“这是我对这个世界的否定方式。”
这句话是我想出来的,我觉得它充满诗意。每当听到这句话,乘客们就恢复了正常,跟着我左看右看,在频繁转换的视线下,街面的灯火翻倍地斑斓,一个更为现代的都市出现。
对这个世界的否定方式——我说了无数遍,终于决定找一个陪车,让他坐在我右面,代替我的右眼。当我的决定被车队同事知晓,他们一致表示:“要找陪车,就找个女的!”
我在报纸上登了广告,应聘的人很多,最远来自黑龙江边。我选了黑龙江边的,那是个强健的高个姑娘,姓马,由于从小吃鱼,钙质充足,两眼炯炯有神。她告诉我,她在游泳时,两眼在水下能像深海鱼类般发光,曾将半个游泳馆的人惊得逃走。
马姑娘精力充沛,只要坐在我身边就唠叨不停,她只有十七岁,说起话来却老气横秋,所讲的都是山中土匪和白俄军队,看来她的知识面还停留在上个世纪初叶。我一问,果然她从小跟爷爷奶奶过,从没看过一本现代小说。
她晚上睡在我家,很奇怪,我从未对她有过一丝邪念,看到她吃得津津有味、睡得香甜,我就已心满意足。后来,我猛然想到,我是不是把她当成了一个宠物?
我与马姑娘曾严肃地谈话,劝她不要再讲白俄的故事,多说说右边有没有行人车辆。她委屈地看着我,两眼泪光。
一天,我们拉上个醉酒的大汉,躺在后座喃喃自语,马姑娘激动地说:“大哥,你是东北人不?”大汉登时清醒,叫道:“是呦!”他俩狂喜地聊了很久,到达目的地后,马姑娘跟下了车,从此再没回来。
我的第二位陪车,来自内蒙古草原,一位宽脸姑娘。每天早晨,她豪情万丈地带着三瓶白酒上车,到晚上收工时已烂醉如泥。
宽肩姑娘晚上住在我家,我俩相安无事。虽然她醉得不省人事,摊躺的身形却有着山峦的静寂,含蓄着无穷力量,每每看得我胆战心惊。
一天,一位醉汉上了我们的车,她兴奋地大叫:“大哥,你喝多了吧?”那人怒吼:“没有!”但他俩还是聊了起来,到达目的地后,宽脸姑娘跟下了车,自此音讯全无。
失去了陪车的我,不敢再开快车,不敢出现在熙攘的白天,当我的车以极为缓慢的速度行驶在深夜的街面,还是出了事故,撞倒了一位行人,她刚刚走出冷饮店,正是我数日前相逢的骨感女子。
她躺在车下,衣裙翻起,性感迷人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