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习录上(第23/39页)

【七六】

问:“伊川谓‘不当于喜怒哀乐未发之前求中’[115],延平[116]却教学者看未发之前气象,何如?”

先生曰:“皆是也。伊川恐人于未发前讨个中,把中做一物看,如吾向所谓认气定时做中,故令只于涵养省察上用功。延平恐人未便有下手处,故令人时时刻刻求未发前气象,使人正目而视惟此,倾耳而听惟此,即是‘戒慎不睹,恐惧不闻’[117]的工夫。皆古人不得已诱人之言也。”

【译文】

陆澄问:“程颐先生说‘不该在喜怒哀乐未发之前追求中正之道’,李侗先生却教导学者要体会情感未发之前的境界,他们的说法对吗?”

先生说:“都对。程颐先生唯恐人们在感情未发之前追求中正,把中正看作一件事物,就如同我曾经说的把气的安定当作中正平和一般,所以才让学者只在涵养省察上下功夫。延平先生害怕人们一开始找不到下手之处,所以要人时刻观察体会感情未发前的境界,使人全神贯注地去听、去看这个未发前的境界。这就是‘戒慎不睹,恐惧不闻’的功夫。这都是古人不得已,引导别人做学问的话头罢了。”

【七七】

澄问:“喜怒哀乐之中和,其全体常人固不能有。如一件小事当喜怒者,平时无喜怒之心,至其临时,亦能中节,亦可谓之中和乎?”

先生曰:“在一时一事,固亦可谓之中和,然未可谓之大本、达道[118]。人性皆善,中和是人人原有的,岂可谓无?但常人之心既有所昏蔽,则其本体虽亦时时发见,终是暂明暂灭,非其全体大用矣。无所不中,然后谓之大本。无所不和,然后谓之达道。惟天下之至诚,然后能立天下之大本。”

曰:“澄于中字之义尚未明。”

曰:“此须自心体认出来,非言语所能喻。中只是天理。”

曰:“何者为天理?”

曰:“去得人欲,便识天理。”

曰:“天理何以谓之中?”

曰:“无所偏倚。”

曰:“无所偏倚是何等气象?”

曰:“如明镜然,全体莹彻,略无纤尘染着。”

曰:“偏倚是有所染着,如着在好色、好利、好名等项上,方见得偏倚;若未发时,美色、名、利皆未相着,何以便知其有所偏倚?”

曰:“虽未相着,然平日好色、好利、好名之心,原未尝无。既未尝无,即谓之有。既谓之有,则亦不可谓无偏倚。譬之病疟之人,虽有时不发,而病根原不曾除,则亦不得谓之无病之人矣。须是平日好色、好利、好名等项一应私心扫除荡涤,无复纤毫留滞,而此心全体廓然,纯是天理,方可谓之喜怒哀乐‘未发之中’,方是天下之大本。”

【译文】

陆澄问:“喜怒哀乐等感情中正平和的状态,要全体皆备,常人固然很难做到。比如遇到一件应当高兴或愤怒的小事,平时没有喜怒之心,等遇到事情也能使感情符合中正的标准,这是否也能算是中正平和呢?”

先生说:“于一时一事上可以说达到了中正平和,然而并未真正实现中道的根本、平和的大道境界。人性都是善的,中和也是人人俱有的,怎么能说没有呢?不过常人的心有所蒙蔽,心之本体虽然时不时地显现,终究断断续续,并非心之全备之体、广大之用。时时刻刻都是中正,就是‘大本’,时时刻刻都是平和,即是‘达道’。只有天下最真诚的人,才能确立中道的根本。”

陆澄说:“我对‘中’字的含义还不甚明白。”

先生说:“这必须从自己的心体上体会出来,不是言语所能说清楚的。‘中’其实就是天理。”

陆澄问:“什么是天理?”

先生说:“摒弃私欲,便能体认天理。”

陆澄说:“天理为什么被称为‘中’呢?”

先生说:“因为天理不偏不倚。”

陆澄说:“没有偏倚是怎样的呢?”

先生说:“就好比是明镜,通体晶莹剔透,无纤尘沾染。”

陆澄说:“偏倚就是有所沾染,如沾染上好色、好名、好利等事,便是有所偏倚;如果感情并未萌发,美色、名利等都未显现,如何知道它是否有所偏倚呢?”

先生说:“虽然没有表现出来,但平日里好色、好名、好利的念头并非没有。既然并非没有,那就是有这些念头。既然有这些念头,便不能没有偏倚。比如患疟疾的人,虽然有时病未发作,但病根却没有根除,那么也不能认为他是没有病的人。必须把平日里好色、好利、好名等事一一扫除干净,丝毫不留,而心里纯然都是天理,才可以称之为喜怒哀乐‘未发出来时的中正’,这才是天地间中道的根本。”